純粹與悖謬:齊克果的精神世界
齊克果稱呼神聖性為「你」,就像呼喚他的鄰居,保持與靈感最密切接觸的精神狀態。這需要尋找, 比如當你愛你的鄰居, 卻不把他當作群眾中的一員, 這個「他」就有了些許神聖。為什麼要保持「尋找」狀態呢?因為你必須有非常靈敏的精神感受力。
作者:尚傑(社科院研究所研究員)
齊克果(S. Kierkegaar ,1813—1855)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思想者。他生活在19世紀初的歐洲小國丹麥,只活了42歲。他沒有職業,既不是哲學教授,也不是文學教授,但今天全世界的哲學系與文學系, 都在研究他的思想和寫作風格;他終生未婚, 但他的情感卻極其豐富細膩。
如果說文如其人的話, 那麼,齊克果就是一個個性極其鮮明的人——一個悖謬的人。他的全部思想與社會格格不入,他的寫作與其說是為了拯救人類,不如說是為了拯救他自己, 因為他是一個終生都不能擺脫自己心情的人。齊克果有這樣一種在人群中非常罕見的精神稟性: 一件在常人看來並不嚴重的事情, 足以導致他一生都有精神創傷, 那是源於他青年時代一次並不成功的戀愛。
齊克果的精神世界具有一種不可模仿性,這也是他的思想與黑格爾最大的不同,這對後來的歐洲哲學有正反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齊克果和尼采一起成為20世紀歐洲大陸哲學家的靈感源泉, 從而哲學少了理性, 多了熱情與浪漫, 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一種心情哲學;另一方面, 我們也不能迴避的是, 當20世紀的政治家與思想家在激情或者浪漫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下處理人類社會事務時,在某種意義上卻給社會帶來政治動盪和人類心靈痛苦, 這本身又是一個悖謬。也就是說, 事實上,從精神創傷導致的熱情, 又導致了新的精神創傷, 這又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齊克果的立場:相信本身, 就是一種悖謬。
一、相信不相信
《舊約》中有一個感人的故事, 亞伯拉罕對上帝有無堅不摧的堅強信念, 甚至當他受到上帝的欺騙而 犧牲掉自己的兒子以撒後, 亦不改對上帝的一往情深。歷史上是否真有其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故事的精神內含,它影響到人類日常生活中如何看待真實的事件。
齊克果借助這個故事分析苦難。在這個故事中,苦難與「相信」有關。「相信」是不透亮的,在黑格爾那樣的思想體系中沒有位置。在透亮的「想」達不到的地方,才能發生信任、信仰、信心、信譽、諾言、誠實等。不能被透亮地想出來,與不能被清晰地說或寫出來, 是一回事。那裡出現了想和說的界限。換句話說,一個「信」之人沒有能力說出自己的「信」的根據。「信」不是科學序列的問題。因此,齊克果面臨著悖謬, 他關於「信」的討論一張口,就是違背了「信」本身。那麼,我們只能說,齊克果所使用的不是解釋性語言,或他的語言不是為了說服人。有不是「解釋性」的「哲理」嗎?如果有, 它是一種怎樣的異域精神呢?這又是一個悖謬。齊克果沒有對「相信」做黑格爾哲學模式下的概念分析, 而是使「相信」成為一種歷經磨難的心情。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 懷著最大的熱情、最想得到的東西,真正使他或她動心的東西,被證明是最終無法獲得的東西,要放棄這個最珍貴的希望——這就是最大的心情磨難。
放棄不是從此不再想自己心底裡的最大願望,不是的,這個處女般的願望或情趣還在,而是同時接受「願望」將永遠無法滿足的事實。令人震驚的是, 相信和信心竟然就在這裡萌發了,這像是一種荒謬而強大的精神力量。這裡的「荒謬」不是意味著「邏輯上之不可能」, 而是「人的能力之不可能」或「任何透亮的解釋/ 理解之不可能」。一個我心愛的人死了,我最大的心願, 就是讓他或她死而復生(這裡沒有邏輯上的荒謬, 不是盼望所愛的人同時死和活, 而只是要「活」)。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這個瞬間, 有一種荒謬的力量, 引導人們朝不可能的方向「妄想」。這時,人們相信了荒謬性。人的一個令人討厭/ 陶醉的天性, 就是心會朝著自己明明知道不可能的方向,即脫離實際的可能性/ 現實生活的不可能性。當人們談及「相信」時, 很少想到這個「相信不能相信的東西」的層面: 相信就是放棄, 但又不是放棄一切。亞伯拉罕放棄了心愛的兒子, 但沒有放棄上帝, 這很像是一種沒有希望的「相信」(因為孩子肯定不會回來了), 能讓孩子回來的力量, 肯定來自神而不是人, 是一種高於人類能力的可能性, 一種悖謬的可能性。
人在悖謬中的心情是遭受自我磨難, 其典型的心理特徵是極具個性、唯此一份、此痛苦非彼痛苦、孤獨、絶望、焦慮、厭倦、無聊,詞語難以表達等。之所以不能用詞語表達, 是因為這些心情是悖謬的,可以想像但實際上不可能, 就像「圓的正方形」, 一種神聖的可能性, 即使上帝的存在無法證明。在打算殺死自己的兒子時, 亞伯拉罕沒有其他個人的私慾,(這與世俗的情形不同,人世間到處都是用表面高尚的情操,掩飾自私的慾望,比如一個男青年提出與女朋友分手,說是為了事業不結婚,其實是對這個姑娘厭倦了。他只是要磨煉他的信念, 他既沒有欺騙別人也沒有欺騙自己。磨難中有信念, 痛苦會減輕。這裡的悖謬就在於,亞伯拉罕相信上帝的行為同時使他痛苦)。因為要失去兒子和減輕痛苦,奉獻兒子的行為是為了神的原因。這就是心靈的磨難,這裡有天平嗎?這很像一句話還沒有說出口,作用就停止了。另一句話在停止的地方剛想繼續說,又被制止了。心思剛一露頭, 就冒出了別的什麼。說不出上述的心情磨難,因為一說就錯。
在絶望的時候,沒有任何希望,也能經受住信念的考驗,這就是亞伯拉罕。這樣的熱情不但使人更堅強、更年輕,而且使人更能保持一顆天真的心——對還不能理解的事情保持熱情。是的,是好奇心。只對作為好奇心的願望有興趣, 其他雜念都沒有。絶望時候,信念和思想在發抖,是精神上的高難度動作。亞伯拉罕不是思想家,他的思想底線, 就是「相信」, 他再也不能夠往前走了。要有愛,不管是什麼樣的愛——愛自己、愛別人、愛上帝, 都是熱情, 一浪高過一浪。「每個人按照他的期待有不同的偉大, 有因期待可能之事而偉大者;有因期待永恆之事而偉大者;但是, 期望不可能之事者, 乃一切偉大者中最偉大者。這些人都將被記住, 但是,每個人是由其奮鬥獻身的事業而區分出偉大程度的: 與天地人奮鬥者(這裡我不禁想到毛澤東年輕時說過的一段話,他以堅強的意志、膽量和雄才大略,徹底實現了這句話:『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因其征服世界而偉大;與自己搏鬥者因戰勝自己而更偉大;但是, 與上帝搏鬥者乃一切偉大者中最偉大者」,齊克果如是說。(S.Kierkegaard, Fear and Trembling,Penguin Books,1985)真正偉大者, 不是與人衝突, 與人過不去, 而是與神過不去, 與之搏鬥, 卻又不是無神論者。信神而又與神過不去, 與之搏鬥。要用個人悖謬的意志和熱情戰勝一切,以一個最無力量和權勢者,戰勝最有力量和權力最大者,這應該是一個奇蹟。
但是, 齊克果並不同意亞伯拉罕的命運是一場悲劇,亞伯拉罕在信仰中感受到快樂。「一個能放棄自己願望的人是偉大的, 但更偉大的, 是在放棄後還能堅持這個願望的人。」(S.Kierkegaar, Fear and Trembling,Penguin Books,1985)有好奇心的人年輕, 看破紅塵的人易老。信念能創造奇蹟。「有信仰」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決不放棄最虛無縹緲的可能性, 即使對那裡的情形一無所知, 但我的「第六感官」洞見到那裡透出的一絲光線。絶處逢生,精神越是接近頂峰, 越有怪石嶙峋, 越是充滿悖謬。悖謬中大寫的字眼是「信念」, 而不是因其不可能而自動放棄。「哲學沒有能力,也不應該向我們解釋信仰, 哲學應該瞭解自己, 知道自己能提供什麼⋯⋯」(S.Kierkegaar, Fear and Trembling,Penguin Books,1985)哲學不相信「荒謬」的力量, 但亞伯拉罕相信。相反, 他不喜歡理性的算計。上帝向亞伯拉罕提出明顯荒謬的要求, 這在中國式迷信的信徒看來是絶對不能接受, 事關這個要求是 要吃虧的。亞伯拉罕不這樣想,他相信與「算計」相衝突的「荒謬」而不考慮世俗的利益。「因為信念活動一定是在持續不斷的荒謬力量支持下實現的⋯⋯」(S.Kierkegaar, Fear and Trembling,Penguin Books,1985)比如, 相信「放棄」不是痛苦 而是幸福。整個人類的創造活動, 全部科學的始創階段, 都是實現荒謬的想像, 就像人不滿意用腳走路, 於是發明了輪子, 但是輪子與腳的形狀,卻一點兒也不像。「放棄」與「用荒謬的力量重新獲得」之間 不是簡單的模仿關係, 而是全然不一樣。
一句話:荒謬的力量,就是相信不可能性,就像相信上帝是悖謬的「存在」。人生就是這樣的悲喜劇: 人人都知道, 未來的永久幸福是不可能的, 但是人每天還是快樂的生活著, 這是建立在悖謬力量基礎上的荒謬的快樂,人活著就是這樣的奇蹟。不可思議之事, 就是不可通達思想之事。所以,信仰從來不能以思想的形式存在。齊克果的「荒謬性」拒絶辯證法的思辨,因此高於黑格爾的「絶對精神」, 因為它拒絶辯證法的思辨。悖謬是孤獨的力量, 極具個性, 難以被另外一個人理解, 哪怕是一個你最親密的人。雖然實際上我們不得不經常用概念的框子觀察人和世界,但我們應盡可能少地這樣做,要盡可能貼近一個原樣的人、原樣的世界——一個拒絶被思考的人和世界, 因為原樣的東西總是個別的東西, 只要我們用概念思考它們, 悖謬立刻出現。
如果說哲學就是用概念思考, 那麼齊克果肯定不是這樣的哲學家, 因為他專門描述概念達不到的地方, 隱晦而說不出的意味, 不可交流或不能公約的孤獨感, 讓輯語言或理性的話語失去作用。是的,就是 凸顯「不合理性」, 比如說「相信」——這肯定不是一個可以清晰加以定義的哲學概念。
二、絶對個性與絶對寧靜
閲讀齊克果, 我知道了什麼是哲學所不知道的「純粹性」, 或者說, 是「無條件性」。他飛快地寫著按照哲學心理習慣不知所云的句子: 個人高於國家, 個人在人之外。在人性之外的個性, 是絶對個性。既然不能全都靠創造新詞解決問題, 那麼一切原來的詞彙都需要重新理解, 比如「純粹性」。
「要用心去愛」——這是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啊!但是, 誰又能像齊克果那樣 一騎絶塵, 把那俗人不可思議的心思稱作「愛」呢?無論如何, 他所有著作的主基調是「愛心」, 不是恨、調侃、嫉妒、罵人、刻薄、精神勝利法;不是「與人奮鬥, 其樂無窮」, 沒有一點兒世俗之氣。單純使用平凡的文字, 筆下就能冒出世俗語言寫不出來的句子。這是怎樣的神聖文字呢?每句話都沒有落在實處, 讓閲讀者享受不知所云的樂趣。就好像不是在對人說話, 或者是以聽話人沒有辦法回答的方式說話。
內心的純粹性,是絶對神聖的,就像懺悔一樣, 像寫日記般, 是自我檢討,神秘的文字是留給自己看的。我的懺悔被別人聽見, 或日記被別人看見, 純屬偶然。那些句子在別人手裡的命運, 與說出或寫出這些句子的人無關。純粹的語言洋溢著話語發出者的熱情, 一切都是聽眾和讀者自己做的判斷。
齊克果這樣的個性語言有別於黑格爾那無個性的概念語言, 他那以「普通的」神秘性宣讀的語言, 使其文本像蛛蛛吐絲編網: 先拉出幾條主要線索, 再自內至外, 網絡越織越細。與孔夫子世俗的人際關係語言比較, 齊克果語言的個性在於他的神秘性。他全部思想的突出特點,就是他的「個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他寫的。不像中國士大夫或知識分子們的傳統, 齊克果根本沒有治國平天下的精神負擔, 他的思想只雕刻他個人的純粹性;齊克果不是維護國家機器正常運轉的一顆螺絲釘;他自己的心情, 比任何以往與當下的哲學智慧、政治立場、道德責任重要。如果哲學等於意識形態, 那哲學在齊克果那裡肯定死了。
倘若一個人找不到只屬於自己的純粹性,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從來沒有以「個人」性的方式活過。要活出「個人」味兒, 思想也是這樣, 最豐富最有靈感的思想, 一定是精神孤獨中想到的。孤獨感強烈的人, 與宗教感有天生的默契。所謂「孤獨感」, 就是斷絶與人交流——語言、判斷、理性等, 在這裡都失去了作用;孤獨感強烈的人,最可能懂得什麼是永恆, 就像齊克果說的, 孤獨的個人不是與人照面,而是直接與神「對面」——為什麼要加上引號?因為並沒有真的與神見面。全部問題的深刻性就在這裡。在這方面, 齊克果與笛卡兒在「出發點」上, 還是走在一起的: 「我思故我在」本來就隔離出「我」的經驗,與別人的想法無關。遺憾的是, 笛卡兒把本來屬於他自己的「思」昇華為普遍的「自我意識」,並且以此作為基礎, 建立了一個哲學體系, 這就與齊克果分道揚鑣了。
究竟在哪裡分道揚鑣呢?笛卡兒的「我思」不是齊克果的「我思」, 因為笛卡兒的哲學肯定知道或者能控制「我思」的內容, 總之,「我」這個詞不在笛卡兒式「想」的能力之外。但是, 齊克果的「我」超出了人們對這個詞所想到的能力。這個「我」或「我思」不是齊克果個人的純粹性, 因為哲學早就預先把「我」普遍化了, 「我」失去了個性。說到底,「思」的品格不是普遍性, 而是個人性。個人性的「我」與「選擇」、「責任」這樣的字眼密不可分。或者說, 與黑格爾強調的個人服從國家利益的道德責任不同, 從齊克果的個人性中能走出一種相悖的「責任」。
「群眾」在齊克果思想中是貶義的。眼裡只有「群眾」, 不僅失去了自己的個性, 而且失去了直接面對神的能力, 這種能力與一種絶對孤獨的能力不能分開。這裡確實涉及大是大非的辯論:人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在齊克果眼裡, 黑格爾要在「社會關係」中尋找人的本質之立場, 完全排除了超越性與神秘性。齊克果說, 人越是孤獨就越能接近神,或者說接近永恆。「孤獨」不屬於認識範疇,與「知道」無關;「孤獨」是一種籠罩著神秘、不知真相的心情, 因此在孤獨感中能想到的一切都是精神的冒險。我們要跳過再容易不過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之類的心情,因為正是在孤獨感中, 人最有可能產生「與群眾打成一片」時想不到的念頭。
這些「想不到的念頭」往往是精神上的高難度動作, 這裡之所以有最為真實的個人存在, 是因為這裡不僅每個人的念頭都不一樣, 而且能想到什麼的能力、精神的幅度與高度亦不一致。這裡有最多難以表達的東西, 因為這裡的悖謬最多。所謂「表達出來」是什麼意思呢? 一定是表達了可以理解的含義, 非悖謬的含義, 否則就根本無法閲讀或聽懂。換句話, 最真實的心情,語言難以接近。這時, 肢體動作往往比語言本身更加真實。如果連肢體語言都不准有呢?那就只剩下絶對的孤獨,這就是齊克果的心情。
在齊克果那裡, 面對全能的上帝就是對自己最大的負責。齊克果要闡述一種只屬於個人的負責, 他面對的不是與自己同樣無助的他人, 而是全能的上帝。(VCG圖片)
意味深長的是,他這裡的悖謬心情,竟然就是相信或信仰「出現」的方式。因為難以表達或讓人理解,這些心情往往處於神秘狀態。以沒有出現的方式出現的心情或語言, 在表面上很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的心情,所以孤獨,或者是任何準確的意思都沒有說出來的話語就像獨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懺悔幾乎自動發生。這也解釋了在正式的基督教儀式上, 為什麼「懺悔」要隔離懺悔者與牧師, 因為懺悔就像懺悔者在孤獨地自言自語,不像是對著人說話, 而是面對神。牧師是神在人世的代言人,懺悔,也是精神上的高難動作。通過這種特殊的祈禱, 或者說借助於神秘性的交流, 懺悔者得以從負疚感中解脫。
「精神的解脫」是什麼意思呢?不像黑格爾,我的意思是,從身上卸掉沉重的精神負擔。如果一個獨立和孤獨的精神連自己都解放不了,談何解放全人類呢?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脫, 我們不必像黑格爾那樣用功學習哲學史上某某人曾經怎樣說, 也不必把現實世界徹底變個模樣。即使沒有閲讀過前人說這個那個,即使眼前的世界什麼都沒有改變, 即使自己確實是做過很多錯事甚至罪過, 精神還是可以解脫。唯有精神解脫, 才有真正的精神自由,沒有精神枷鎖,也就是說精神沒有處於負債狀態。這怎麼可能呢?所以我說是精神的高難度動作嗎?讓「完美的折磨」昇華為「完美的自由」。
什麼是「完美的自由」呢? 「完美的自由」中照樣有責任、道德、選擇、服從......但是, 這些原本屬於人世間的詞彙一旦失去了原來的對象,一旦面對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就變成「沒有X 的X 」: 沒有責任的責任, 沒有道德的道德, 沒有選擇的選擇, 沒有服從的服從⋯⋯。責任、道德、選擇、服從等, 都沒有任何精神負擔,這是一個擱置、放棄, 面對事情本身的過程, 是精神或心情的純粹性。孔子從來沒有想過如何面對全能的上帝, 因為對於他來說, 這是一個絶對不可思議的問題。連眼前的生活都搞不明白, 一生竟然為思考死亡的問題愁白了頭, 這活得多麼不值得啊。這是最為典型,也是最高級的世俗算計。從儒家的城府里根本想出不來齊克果那些天真的心情, 這是一些多麼微妙的心情啊!是的,人活著就要吃飯, 但人活著決不單是為了品嚐吃飯的滋味。否則, 精神生活該多麼沒有滋味啊!儒家經典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們民族的想像能力, 因為刺激你的精神來源愈浩瀚、讓你恐懼、感覺悖謬、讓你摸不著頭腦、瞬間大腦一片空白、與你熟悉的事情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就愈有利於你的自由想像力。
在齊克果那裡, 面對全能的上帝就是對自己最大的負責。齊克果要闡述一種只屬於個人的負責, 他面對的不是與自己同樣無助的他人, 而是全能的上帝。在神面前對自己負責,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拯救自己的靈魂, 因為與另外一個與自己同樣有限的他人沒有辦法溝通。誰也進不去我自己的內心世界。因此我要借助超越的力量, 直接與神進行不對稱的「對話」。在精神之最深奧處,激發我的靈感,我的痛苦、懺悔、幸福, 全在那裡了。為此,我的精神、念頭、心情, 需要一種高難度的動作。 這驚人的一跳在瞬間就可以完成, 這是絶對孤獨的力量, 與世俗生活中的時間概念無關。
黑格爾的顛覆雙重性其實都是來自他對精神的定義:精神簡單來說是以自己為對象和規定的思維,而精神的自我確定方法卻是需要通過自我異化,即把自己外化成他者(自然、物、個體性、有限性),才能反映回自身。(鏈接)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黑格爾。從根本上說,他的哲學為了精神或現實這兩個世界的偉大事業,為了這些共同性,為了建成這座讓全人類「只說一種語言」的巴別塔, 不得不犧牲精神的個性與人的個別性。在這個基礎上所建立的道德與社會政治哲學,與齊克果的想法是格格不入的。個人能被集體和國家所同化、 被安排, 甚至生硬地在某個政治組織內,為了某個事業而服從所謂的紀律。真正神聖的是個人而不是民族和國家,個人神聖不可侵犯,讓人成為國家政治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 在齊克果眼裡就是褻瀆了神靈。
從近代到現代的哲學與政治強調總體性、志趣或理想的共同性;從現代到後現代的哲學強調差異性和個性,於是, 從兩者走出完全不同的世界,和心情。齊克果和尼采、梵高這些人一樣, 他們超越了自己生活的時代,成為人類21 世紀的精神靈感之源。齊克果大聲疾呼, 要喚醒真正意義上的個人。齊克果不相信「個人性」問題 可以通過社會革命的辦法獲得解決。同時, 沒有什麼人的總體性問題, 如果不是戴著有色眼鏡看問題, 其實只有純粹的個人性。倘若如此, 一句話:人的問題, 不能通過社會革命辦法解決。從「公民」到「群眾」、「同志」, 人稱語言的變化, 竟然距離人本身 越來越遠了。
距離人越來越遠的精神或語言, 是乏味而貧困的精神或語言。這與人們誤解的情形相反, 因為實際上每天都說的那些套話, 看似離人很近,其實很遠。而那些荒謬的心情, 不敢往深處想的心情, 看似離人很遠, 其實很近, 因為你幾乎時刻在想。這裡所謂「看似」, 是從社會的眼光「看似」。奇怪的是, 「社會」和「人」的概念一樣,這些個人每天生活其間的詞語, 卻離人很遠。
在離人很近的所有事情中, 距離最近的,就是人的心情。心情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內心狀態, 儘管心情也是心理活動, 似乎有獨白, 但其實與「心理學」、語言、邏輯等 關係不大。我們不可以用任何「學說」概括心情, 因為它們與心情有很大的隔膜。心情並不就是心裡活動或獨白。事實上,有「沒有心裡活動或者自己與自己說話」的心情, 有「即使是自己的獨白」也離自己真正心情很遠的心情,那是個人真正的秘密場所, 它的每一次暴露,其實都不是它本身, 因為它的本性, 就是無法交流性。當兩個或多個同樣無法交流的純粹個性相遇時, 奇蹟就會發生, 就會碰撞出精神最可愛的花朵——當我這樣說時, 已經是用不同的眼光注視習以為常的事物。這時, 這些普通的人和事情, 就會突然顯得神秘而充滿了誘惑。
另一方面, 我說不清楚齊克果與黑格爾之間有怎樣隱秘的相似性, 但我的直覺告訴我, 這兩個人之間有「辯證法」的相似。能說齊克果那裡有一種心情辯證法嗎?我以為這樣的說法可能會冒極大的風險, 會使齊克果的純粹個性誤入歧途, 因為他的深刻性與黑格爾相比是多麼不同啊!它也啟發我朝著齊克果開闢的另一種深刻性繼續往前走: 在內心活動突然中斷的瞬間, 我遭遇了非語言的活動, 靈魂就在這時經歷著被拯救的折磨與沉醉。為什麼說不出話?因為震驚, 讓我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這時, 我面對的究竟是什麼? Everything 。一切人、事、周圍生活世界在神面前都平等了。我要聲明的是, 神並不比我這裡列舉的其他東西更高尚和優越, 但我也並不因此是一個斯賓諾莎式的泛神論者, 理由在於我認為甚至神也不具有一切個別性都應該遵守的普遍特徵。如果承認有不同的「神秘性」, 那麼上帝不過是諸多神秘性中的一種個性。 那麼,我們的世界, 該有多麼豐富多彩啊。
齊克果稱呼神聖性為「你」,就像呼喚他的鄰居,保持與靈感最密切接觸的精神狀態。這需要尋找, 比如當你愛你的鄰居, 卻不把他當作群眾中的一員, 這個「他」就有了些許神聖。為什麼要保持「尋找」狀態呢?因為你必須有非常靈敏的精神感受力。這中間要經歷精神的痛苦與折磨。齊克果稱呼神聖性為「你」, 他恐懼的眼睛在看著你, 因為他只是看而沒有看見。齊克果稱呼他的讀者為「聽眾」, 因為他設想讀他的文字, 就像傾聽他與上帝說話。
本文原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7年第 (3) 期:5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