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內地生.一】困惑中徘徊 內地生的「逃」與「留」
10月1日,香港中文大學一名女生在宿舍窗外掛起一面國旗。隨後不久,她的房間被校內學生包圍,她遭到恐嚇、辱罵……一門之隔,雙方各自發洩數月來積累、醞釀的情緒,對話卻好似成為不可能的事。
進入11月,反修例風波的戰火延燒至大學校園。落腳於此的內地生突然身不由己地捲入當下的風波。學業受阻、交通不便,「撤離」迫在眉睫,還要時刻面臨來自外界針對陣營的詰問,以及源自內心對於身份認知的拉扯—這群身處裂縫中心的人,將如何做出選擇?他們能否走出身份建造的壁壘,與異見者尋求對話?
「要記住你不是香港人」
24歲的林汀剛剛結束碩士研究生的課程,在一家中資公司實習。她說,自反修例運動以來,她的媽媽對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記住你不是香港人。」
這句話所蘊含的意義並不具有表面上的強制性與剝奪性,而是出於關心。自從聽說林汀會走上街頭與示威者並肩前進,媽媽就常常這樣叮囑她,擔心林汀以內地人身份參與社會運動,一旦被捕,將無法返回內地,未來的人生發展也會受到影響。
對此,林汀卻不認同,「我當然希望成為『香港人』。」她直言不諱。儘管來到香港只有一年,儘管還不能講流利的廣東話,儘管在這裏沒有親密的朋友可以依靠,林汀仍然渴望着在這裏生根發芽,渴望着終有一天可以以「香港人」的身份自我介紹。
與她不同,今年是Cindy來到香港讀書的第四年。她的故鄉在東北,成長在廣東,能純熟地用廣東話與人交流,在學校也有很親密的本地生朋友。然而,當別人稱她為「香港人」時,她會本能地產生牴觸感。「我覺得我是中國人。如果要定義得更清晰,我會認為自己是生活在廣東的東北人。」
反修例風波發展至今,從最初的「反送中」遊行演變為呼籲「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的無大台抗議運動,而香港的本土意識也在這場運動中填充新的內容,鞏固着人們參與運動的熱情。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個體都難以躲避被風暴席捲的命運。其中,如林汀、Cindy這樣的「內地生」,不得不在部份香港人和中央政府「角力」的夾縫中求生,時刻面臨着「選邊站」的困境。然而,身份的雙重性使這一選擇充滿了撕裂—向黃,可能意味着與身處內地的親友間橫亙起難以踰越的鴻溝;向藍,可能意味着因與「主流民意」對抗而無法融入當下生活的社會。
內地生的「逃」與「留」
11月初,林汀的媽媽來到香港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過關前女兒叮囑她:「在地鐵裏不要大聲講普通話。」一路上,許久未見的母女二人保持着警惕的沉默。
畢業典禮當日,在全體起立奏國歌時,坐在後方的學士畢業生突然背對主席台站在椅子上,拉起橫幅,高喊口號,直到國歌奏完。典禮結束後,走在貼滿標語海報的校園裏,母親緊緊抓住林汀的手,緊張地向四下張望。
在此之前,媽媽多少聽得進林汀對香港局勢的解釋,並且能夠接受女兒留在香港的決定。然而,當她置身於焦灼的社會氛圍中,態度卻變得強硬。「她會問:他們這樣做有什麼用?還會不停地質問我:你留在這裏又能怎麼樣?你成了記者又有什麼意義?」面對媽媽的質問,林汀無言以對。
最激烈的一次衝突,是當媽媽意外發現林汀夾在書架角落的幾張反修例文宣海報—那是她之前上街時隨手拿回來的。「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拿回家?」「你能不能把這些撕掉?拿去扔掉?」媽媽的驚恐令林汀困惑,她反問:「只不過是一張B5大小的紙,放在這裏有什麼關係?」媽媽說:「你放到這裏難道不會影響你的舍友?如果被她們看到,認為你有什麼想法怎麼辦?」爭吵過後,林汀按照媽媽的要求將幾張海報連同垃圾一起丟進垃圾桶。
幾天後,媽媽從廣州乘機回老家,臨分別時對林汀說:「你現在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媽媽知道不能強迫你回家。我現在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11月11日晚,送媽媽離開後返港的林汀驚訝地發現口岸裏只有自己走往香港方向,「像是在逆行。」彼時,她還不知道雙十一這一天的「全港大三罷」導致交通癱瘓、西灣河的槍聲以及諸多淪為「戰場」的校園;也不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麼。
「13號一早我就乘車去口岸,當天就回了家。」 Cindy說,「雖然不是出於恐慌,但我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11月12日下午,在香港中文大學內,對峙已久的示威者與警方在二號橋爆發激烈衝突,隔海相望的市民拍下中大山頭冒起的滾滾濃煙。當晚十一點五十六分,《環球時報》記者白雲怡在新浪微博發表文章,敘述了當天前往中大「營救內地生」的行動,文章開篇講到:「港中大內火光熊熊,恍如戰時的敘利亞,黑衣暴徒們不僅到處打砸,還威脅警察如果不同意他們的訴求,就要炸掉學校和放火燒山。」該條微博被《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轉發,在內地引發極大關注。
次日,內地各省市同鄉會、青年會,大學及位於深圳的企業、院校紛紛發布信息,為身處香港的內地生免費提供臨時住所。同時,亦有聊天記錄截圖流出,部份中大內地學生指摘該記者報道不實,有製造恐慌之嫌。
「我想他們是好心想要幫助不方便的內地同學,但這些報道確實放大了恐慌情緒。不過這也是《環球時報》一貫的作風。」Cindy如此評價,「因為在我看來,恐慌的情緒是真實存在的。」
作為大四生,Cindy在一個新生群裏承擔着為新生及家長答疑解惑的任務。她明顯感到,雙十一後群組裏的氣氛驟然變得焦慮不安。初來乍到的新生在群裏討論能否安全出行、正常上課,學歷會不會貶值,要不要放棄學業;他們的父母時刻轉發內地有關「香港局勢」的新聞,詢問真實情況究竟如何,孩子們是不是安全……「同樣的話,我每天都要重複很多遍。家長們還是不放心,隔天同一個人同一個問題,又會來問。」
學校宣布停課是Cindy決定回家的主要原因。13日上午,因擔心交通受到「晨曦行動」的影響,Cindy六點起床打車前往港澳碼頭。這一路出乎意料地順利。早上八點半,她乘船離開香港。
「如果不恢復上課,我應該不會回去了。」Cindy坦言,「我正在申請研究生,原本確定的目標院校在香港、澳門、澳洲和英國。但我正在重新考慮要不要繼續在香港讀書。我在內地的朋友向我諮詢香港研究生項目,我都會勸他們慎思。」
頓了頓,她又說:「一個月前我已覺得局勢很嚴峻,以為會有所好轉。沒有想到會進一步惡化。所以,我不知道明年會是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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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91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2月2日)《在困惑中徘徊 沉默內地生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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