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亞運．梁峻榮】世界盡頭與冷酷異境 「我需要這種生活？」
香港單車隊出名嚴謹兼鐵血，長年留守內地訓練。但今年復活節前後，總教練沈金康批准隊員留港十天，我藉着這個「假期」，採訪新一代「車神」梁峻榮的香港生活。
眨眼就過的十天，除了回家吃了一頓飯，生活就是練車、比賽和練車，我問梁峻榮有否犯禁，趁休息時間外出見朋友，他呆了半响，尷尬笑笑。
香港單車運動員，最大的戰場從來不在高速的鑊場、也不在陡峭的公路，而是內心那條幼如髮絲的鋼線。
單車世界，現實世界。思緒遊走掙扎，梁峻榮問：「我真的需要這種生活？」
攝影：余俊亮
十多年來，寫過香港單車隊的的大小故事，在香港寫昆明、在昆明寫昆明，由退役的黃金寶、黃蘊瑤、郭灝霆，到現役的李慧詩、張敬樂，寫的都是隊員們在昆明基地訓練多艱苦、生活多苦悶（按此看香港單車隊昆明呈貢基地是怎樣的）。今次，藉着港隊在3月下旬香港國際場地盃前後，獲總教練沈金康批准留港十天，我跟隨他們度過比賽後的百多個小時，特別是世青冠軍、新一代「車神」梁峻榮。2014仁川亞運，他以一面銅牌，保住港隊自1998年開始每屆亞運男子個人公路賽都有獎牌的佳績，此後更取得世界盃和亞錦賽冠軍；去年天津全運會，他先奪麥迪遜賽銀牌（伙拍高肇蔚），之後的全能賽在大落後下爆發突圍，神奇後上封王，單屆全運取得一金一銀（按此看詳盡報道），是香港史上最佳戰績，他是繼「女車神」李慧詩之外，港隊在今屆亞運的另一個獎牌希望。
這十天，隊員們稱為「假期」，但我知道，香港單車隊對於「假期」這回事，一向另有詮釋。
梁峻榮檔案
年齡：24歲 項目：單車
重要榮譽：世界青少年場地錦標賽記分賽冠軍（2012）、世界盃分站麥迪遜賽冠軍（2018）、仁川亞運個人公路賽銅牌（2014）、全運全能賽金牌及麥迪遜賽銀牌（2017）
「任何地方都一樣，不同的是『人』」
除了國際場地盃翌日得以完全休息，梁峻榮可以回家與爸媽、兄嫂和同是隊友的妹妹梁愷樺吃頓晚飯，其他日子都要訓練。他最怕在體院「踩跑台」，即是把單車置於類似跑步機的機器上，維持同一速度、同一心率幅度，在教練指定的時間內不停踩踩踩。採訪當天，張敬樂先踩跑台，但踩到尾聲，跑台無法調校坡度兼傳出燒焦味，梁峻榮要用另一個以腳力製造阻力的器械練習，他雖然口裏說不，身體還是誠實訓練。復活節前後的香港開始翳焗，靜止的空氣沒半點涼風，梁峻榮赤裸上身，踩了大約一小時，額角、臉頰、胸口、背脊、就連手指頭，都是汗水，沿住單車架滴落地上。幾天以來，他穿梭體院、將軍澳、新娘潭，踩跑台、踩鑊場、踩公路，直至與張敬樂前往西班牙馬略卡出戰場地賽，在香港的「假期」轉眼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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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任何地方都一樣，不同的是『人』。」4月某個晚上，機場臨別，梁峻榮拋下這一句。
身處地球任何一個角落，單車仔雙腿都機械式轉動，只有「人」，才牽動不一樣的情緒。梁峻榮曾經像電影《In Time》的主角，手臂上的就是活在香港的時間，在一分一秒的倒數中，見齊要見的人、做好想做的事，「如果可以一日三餐約齊不同的朋友，就最好……我說如果」。香港單車隊向來有禁足令，必須嚴守作息規矩，就算返回香港，訓練以外都不得約朋友、出夜街。我問梁峻榮有否犯禁，他呆了半响，尷尬笑笑：「喂，單車仔都係人……就當是理想與生活的平衡吧，否則真的會『黐線』。」我再斗膽問：「後生細仔，咁點拍拖？」他坦言：「我都曾經驚天動地愛戀過，但自私地要對方無了期等？等到什麼？」那麼父母呢？「一定擔心，始終父母開始年紀大，哥哥忙工作又要照顧妻女，妹妹又是單車隊一員。」復活節期間的香港國際場地盃，梁爸媽到了單車館，把握機會好看兒子。爸爸談起兒子還未入隊時，連造夢都顧住踩車，雙腿不自覺把媽媽鋪好的床單踢到一塌糊塗，轉眼已一副「車神」模樣，在鑊場高速飛馳；媽媽在觀眾席為兒子鼓掌叫好之際，提起平日不敢打擾兒女，只在社交網站追蹤他們的動向，知道孩子身在何處，媽媽的眼眶頓時紅了一圈，眼前的既是「車神」，更是兒子，一片模糊……
「只有失去，才能擁有」
梁峻榮直言，徘徊於現實世界與單車世界之間，許多時候都會舉旗不定；但他又深信，那個寧靜又簡單的單車世界，於他而言是必須的。「里約奧運後，我問了自己兩年，我還可以追求更多嗎？我真的需要這種生活嗎？但當每次見到少少希望，我就相信會有改變。或者說，這是一種引誘，驅使我硬住頭皮堅持。可能你覺得很老套，但我不想錯失機會然後後悔，他日飲酒傾偈識女仔，我都想告訴大家，我曾經為夢想奮鬥過、掙扎過。」
可是，在香港單車隊，為夢想奮鬥和掙扎實在不是易事，梁峻榮用了八個字形容：「必先失去，才能擁有。」他明知自己易受環境影響，當真的需要靜下來特訓，就寧願困在內地深山，例如距離昆明呈貢兩小時車程的一個小鎮，有條「練到嘢」的山路，就算鎮內只得一家簡陋的超市，都夠他生活有餘；即使不是大賽臨近，他知道自己要投入單車世界，都甘於在昆明過着簡樸的生活，連基地附近開了個大型商場，除了歸隊頭幾天偶爾出去逛逛，買杯飲品，調整一下心態，之後都不願出去，吃飯訓練睡覺都在基地，一天連一分錢都用不上。
這陣子，港將們都為雅加達亞運備戰。6月的昆明高原特訓，梁峻榮練得一身疲憊，月底返回香港平原，身體反應特別明顯，踩一轉新娘潭都有點力不從心，完成兩場香港公路錦標賽後，不得不硬住頭皮向沈教練請假一天，「真係要『休息』，『休息』」。這個「休息」，對梁峻榮而言着實重要，他要「回氣」進入作戰狀態，「亞運金牌是我能力觸及、但又不易觸及的，是一個『好玩』的挑戰，坦白說，這塊金牌我好想要」。作為主將，梁峻榮將多線作戰，全能賽和麥迪遜賽是最大目標。
「想成功，誰不用千錘百煉？」
不少其他項目的教練都大讚香港單車運動員特別吃苦，「換轉是自己，未必練得來」，就連梁峻榮聊起生活和訓練點滴，都會提到「自虐」這個詞，但他卻認為外界把單車隊過份美化了，「想成功，誰不用千錘百煉？其實你我都一樣」、「我們在落後的地方訓練，每天專注做一件事，你們在香港過着繁忙急促的生活，天堂與地獄，有時反而覺得自己逃脫了」。他也不覺得自己特別努力，甚至坦率地說，某些比賽，贏在點點天賦，反而單車圈中一直默默耕耘卻未踩出佳績的車手，更值得我們敬佩。他與張敬樂完成西班牙馬略卡的那場比賽後，踏上歸途，忽然有感而發，傳來一則長長的whatsapp訊息，教人毛管直豎：「有成績的運動員要堅持，其實不難，至少有資助、有抱負，人人為你加油打氣。又有多少人，一直寂寂無聞，一次又一次與機會擦身而過？他們不努力嗎？很努力。他們可以更努力嗎？連命都搭上！還有什麼能夠再去拚？然而，一次又一次，只能一拳打到牆上，淚流滿面……甘心嗎？不！他們不為榮譽、不為光彩，只為一口氣，在一個瘋狂的世界，努力活着。Dreams are the moment the plane take off and take us wherever we needed to be, reality are the moment the plane landed back in home.」
世青冠軍、世界盃盟主、亞運銅牌、全運金銀牌……連串的戰績太耀眼，有時令人忘記，能把再瘋狂、再不可理喻的訓練都一一戰勝的梁峻榮，只是個24歲的香港男生。單車世界、現實世界，他在那條隨時都令人跌得粉身碎骨的鋼線上，一直奮力保持平衡。他需要這種生活嗎？天曉得。我們只知道，香港單車隊的每一面獎牌，都背負着這樣的一個問號，那是車手們的真正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