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被標籤・四|莫問出處 脫掉身上黑色標籤 難民也為夢想而活
All Black FC(ABFC)創辦人兼教練Medard Koya在答應受訪前問我:「你覺得你的報道與之前我做過的,會有什麼不同?」
第一次被如此反問,也對,受訪不受訪,當然有選擇權。
這名前中非國腳的唐突絕非惡意為難,他說一支由難民、黑人、少數族裔組成的業餘足球隊,初期不乏外界關注,卻無人真正關心與理解。
「不要訪問我了,這次讓大家認識年輕球員吧。」Medard說。
原來,Medard早已給我訪問的命題。這是一個關於改變與希望的故事。
攝影:曾梓洋
第一章
獅子之心
All Black FC的黃黑色會徽,威勢赫赫的獅子上方印有「獅子之心」(Hearts of Lions)的標語,象徵以堅強的心迎難而上。
香港大部分難民和尋求庇護的非洲與南亞人士,都不能合法在港工作,只能依靠微薄的人道援助過活,審核難民身份的過程,是你我無法想像般漫長,等待近乎絕望。
曾效力屯門足球會和觀塘區足球會的Medard,於2016年成立了ABFC,藉此讓香港的難民與少數族裔透過足球重建自我價值,擺脫社會「罪惡根源」的污名,與香港連繫。數年過去,ABFC由「全黑」的非洲難民足球隊,發展成為獨一無二的多元本地球隊。
第一次見面時,Medard興奮地對我說,球隊終於獲贊助球衣,「最讓球員開心的是,贊助商是本地公司。」
我為了求生而來。
#BlackLivesMatter:逃生的畿內亞少年
2014年2月2日,20歲的Ousmane由非洲畿內亞首都科納克里(Conakry)首次踏足香港,尋求政治庇護的他,成了入境處審核文件上的其中一個輪候號碼。小時候,非洲男孩整天活躍在泥濘的土地上,他日復一日踢球、訓練,只為實現職業足球夢。然而,幾內亞人權狀況惡劣,法不治罪和當權者的腐敗,令人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
「I come to save my life.」曾為難民的Ousmane向我道來。總統大選前夕,他因不願投票而曾被禁錮威嚇,讓他感到有必要離開。日本、韓國、美國,他有想過逃離到其他國家,滿滿的求生勇氣,缺的是足夠的錢,最終他帶着僅餘的一千元港幣,由赤道跨越12917公里來到這片土地。
Ousmane在WhatsApp的個人簡介,寫了「Black lives matter」,這是長期受盡歧視的切膚之痛,黑膚色,是他們身上最明顯的標籤。
在香港,難民仍然是一個極隱形的群體,政府把他們當成入境機關文件中的數字,他們往往被本地人視為社會秩序的破壞者,或是掠奪資源的寄生蟲。以為踏足文明的異境後能盡情呼吸自由空氣,等待他的卻是另一個牢寵。
他開始生活在被標籤的深水埗街區,歧視的目光能殺人,以免遣返聲請暫留香港的他不是不想工作,只是不能工作。他無法像在非洲般自由地踢球,不會英文,同住的又不會法文,「頭6個月,我不停問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他最初只能隱身家中或附近的公園閒坐,同一個位置、同一樣風景,就這樣坐、坐、坐。誰也沒有發現。
Black Dreams Matter
兩年過去,就在他行屍走肉般活着之際,剛成立ABFC的Medard在球場找到他。
被看見、被發現、受重視,是比人道援助更讓他感到被當作人的對待。不想死去而離鄉來港的他,卻險些在這兒以另一形式「死去」;夢想,是與黑暗共生時拉他一把的力量。
ABFC讓我有「Many many hopes」。
踢球是天賜的自由
從非洲人口中聽到足球是他的生命,沒有誇大其辭的感覺。「那時我沒有機會常規地踢球,也沒有球隊會收留,自小足球便是我的生命,加入ABFC讓我的職業足球夢想重燃。」Ousmane以帶點口音的英語解釋,ABFC讓他擁有「many many hopes」,「教練Medard鼓勵我去練波、踢波,常常鼓勵我不要放棄,他說『One day you’ll be happy』。」司職前鋒的Ousmane,後來獲委任為ABFC的隊長。
ABFC就如從裂縫裏照進來的光,踢球時,能喚醒他生存的動力,也能忘掉生活中的苦。「在香港沒有工作,生活不是易事,與ABFC的不同種族球員在一起,他們喜歡我的足球,把我當成是家人,追着球跑時,我感到自由和快樂。」Ousmane想起家鄉的草原和泥地,踢球是天賜的自由,他微笑說感謝主,讓他在香港遇上這樣的美事,「Everything is belong to your god.」。
他信奉的主,還在逆境的轉角處,安排了他與同樣熱愛足球的香港人太太在球場相遇,取得了香港身分證與工作簽證留港。然而,職業足球員的夢想,仍欠一本需等待7年的香港特區護照。「香港的球會認為你是好球員,卻因為我沒有香港護照而卻步。足球應該是平等的,即使你的技術有多好,他們也不會為你留外援位置。」
第二章
少數族裔與非洲難民
在身旁聽着的印度裔球員Pawanvir(Pawan),擁有Ousmane夢寐以求的香港特區護照,但他同時反向地渴望擁有非洲球員與生俱來的強悍,與Ousmane較內向沉穩的個性相比,21歲的Pawan舉手投足都散發自信。
戰亂與流浪,貧窮與死亡,在香港這個物質世界,是我們不能單憑想像所感受的事。Pawan曾到美國留學兩年,現在於香港大學就讀二年級,也許他與Ousmane甚至其他難民隊友連繫的,只有足球而已。可是,足球是他們的共同語言,一致的職業足球夢想,已足以讓他們嘗試相互理解。「非洲球員比我們更具鬥心和攻擊力,可能他們自小在困境中成長,習慣了強悍,但他們在場外都是很友善的人。」Pawan說。
我不會怪他們的目光,這便是社會。
夢想簡單 就不重要嗎?
Pawan與一般香港人無異,只是他從小就讀少數族裔佔大比數的「指定學校」(Designated School),除母語印地語外,多以英語溝通,略懂廣東話。認識或看到一個人時,人們總是會以外貌定奪第一印象,因此膚色不同、外表不同,便覺得他不是自己人(香港人),但Pawan說沒有很深刻被歧視的經驗,「我的膚色樣子與一般香港人不同,大家只是把我當作外國人吧。」他語調輕鬆說:「我不會怪他們的目光,這便是社會。」這卻是不應習慣的事。
我希望有天胸前可頂着港隊的徽章,在旺角大球場踢球。
他在2017年加入ABFC前在區隊踢過U18,也曾被選入香港地區精英隊,在青少年足球精英匯中與曼聯U16對賽。從來沒有被選入過港隊青年軍,Pawan笑言那次是他最接近代表「香港隊」的時刻。他夢想成為職業足球員,作為香港人,當然想有天能代表港隊,他帶着滿是期盼的眼神說:「我希望有天胸前可頂着港隊的徽章,在旺角大球場踢球。」他自言這樣的夢想,在香港不會賺錢,也不是家人心目中崇高的理想,可是,於他而言夢想就是夢想,港隊踢過一場場經典戰役的旺角大球場,是他前進的力量。
日常的踢球 最重要的寄託
只曾踢過地區隊的他,自言沒有一張亮眼的履歷,很難在港超聯、港甲球會落班,因此在ABFC由零開始。「這裏的訓練很高強度,而且教練選人不分種族,只看你的能力,所有人都有公平的踢球機會。」
不只是年輕的Pawan,其餘在港土生土長的少數族裔、港人球員,眼看隊友為逃亡而選擇了顛沛流離的人生,他們在別人的千瘡百孔中,學會理解與感恩。
「他們(難民)與我們一樣,同樣熱愛足球,有速度和技術,也想成為職業足球員,然而現實無法讓他們達成夢想。想起他們的處境,使我更有動力實現夢想,因為我比他們幸運多了,有追夢的機會。」除了個人的目標,現在的Pawan踢球變得更有意義,因為他知道足球是隊友流落異鄉時,簡單卻最重要的寄託。
我想起ABFC隊中還有3名住在南丫島的混血兒球員,一星期5天的訓練,還未計比賽日,不辭勞苦的「出城」去踢球,夜課後趕坐船回家。其中一名球員Mathew說過:「各人無論是從哪裏來,南丫島也好非洲也好,無分種族和地域,都是為同一個目標而齊集一起踢球。」體育,本來就是這麼純粹的一回事。
現在,我的家是香港。
有家可歸
畫面跳轉到我們在飛鵝山上拍照那天,Ousmane安靜地俯瞰大自然與城市混為一體的獨特景觀,不知群山環抱下,可會想到非洲的壯麗山景。懸日下,我問:「你想家嗎?」「當然,我已近7年沒有回去了。」他幽幽地朝橘黃的天空看去。
「那你在香港Feel like home now?」人們說,家是一種感覺。
「是的,我現在可以到處去,可以到不同球會試腳、找工作,可以隨時去隨地了,就跟所有香港人一樣。」他上周與退出港超聯、今季轉戰港甲的佳聯元朗簽約,一步步向職業夢想進發。那些暗不見光的痛苦記憶,也許不會像夕陽般落下而去,落難的傷口始終是脆弱的,但他在有家可歸的地方,逐漸變得像獅子之心般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