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陳浩源】不自由中自由意志 兩輪上的五輪視野

撰文:葉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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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個界別,總有些名字,街知巷聞。
但有些人,名字不響亮,做的事情亦不普及。在香港體壇亦然,惟看不見,非不存在。
這些名字,卻值得香港人一一記住;今次讓我們認識香港輪椅羽毛球代表陳浩源。
攝影:龔嘉盛

陳浩源,34歲,10年前成為了香港首位輪椅羽毛球代表。(龔嘉盛攝)

身處不自由,亦心中自由。

11年前一場車禍,僅得23歲的陳浩源(Daniel)左膝以下截肢,這卻讓他成為香港首名輪椅羽毛球運動員。世界排名第2、亞殘運銀牌得主,在兩輪上向奧運舞台邁進。也許大多數人認為這是命運,意外後因着羽毛球重拾希望,失去是為了得到。他卻說道:「我比較相信,命運是自己開創出來。」一貫的自信和堅定,截肢後的人生,並沒有限制他的心中嚮往。

精英組傷殘全職運動員每月資助增至約二萬元,Daniel在去年正式轉為全職運動員,專心向奧運進發。(龔嘉盛攝)

與攝影師步入體院羽毛球場,陳浩源正與隊友一邊閒聊一邊拉筋,晚上的球場僅得7、8人,他說為免訪問和拍攝影響到早上的日常練習,故安排了在晚上受訪。我們第一次見面,他遞上印有他在輪椅上揮拍打球照的彩色卡片,格外精緻。事實,由在WhatsApp探問,到他答應受訪、與教練安排日期時間、甚至提點記者向體院交申請表等等,都「事務性」得不像平常較被動的受訪者。大方、自信、有條理,甚至是憶述意外的事情時,都雲淡風輕得像是別人的故事。

出院後坐輪椅時自信很低,因為要用一個很低點去看人。
陳浩源

那年23歲,他在年三十晚到中國公幹後漏夜趕回港,不幸遇上車禍,醒來後左膝以下已被截肢。經歷近20次大手術,傷口滲出黑色血水、整個人瘦了一個碼,單是想像已覺得痛。一夜之間,由6呎青年變成輪椅上的4呎傷者,他卻沒有一蹶不振。「多謝媽媽生得我樂觀,所以很少感到很絕望,當然也有過迷茫、希望渺茫的感覺,特別是住了9、10個月醫院後開始想生計。」由意外前經濟獨立每月給家用,到事後沒有收入「攤大手板」,加上那時候已有女朋友,對日後的未知數最讓他不安。然而,除了生活,還要適應身體的變化,「剛出院時較虛弱,不能穿上義肢走動而需坐輪椅出街。那時自信很低,因為要用一個很低點去看人,出入看到樓梯便要調頭走、斜路又上不到、入商場都未必夠力推門。」

Daniel在意外後一段日子要坐輪椅活動,後來用上逾一年時間學習以義肢走路。(龔嘉盛攝)

不敢直望鏡中自己   重拾球拍建立自信

有黑才有光,當Daniel有如墮進深谷之際,前亞殘運羽毛球男單冠軍余廣華把他帶回到球場。他意外前已熱愛羽毛球,卻因遲起步未及水平代表港隊,再度拾起球拍的他雖在有限度範圍下競賽,卻一次又一次在賽中重拾自我價值。傷健羽毛球據運動員傷殘程度分為6組,陳浩源被編入輪椅二組(殘疾人WH2組羽毛球),更是港羽隊輪椅組第一人。僅入港隊一年便代表香港出戰廣州亞殘運並勇奪第4名,一戰成名。雖未能踏上頒獎台,他卻找到了從此努力的目標,「代表香港出戰,是榮耀也是歸屬感,提醒我更要用表現捍衛自己城市的名字。」2011年起他已連續4屆在世錦賽取得銅牌,在男子單打WH2級世界排名第2的他更在剛在8月舉行的世錦賽奪銀,是個人參加5屆世錦賽中最好成績,為來年東京殘奧會資格打下強心針。

「其實他們不一定是歧視你的,只是覺得這不是正常、是少數,便會望住你。」Daniel坦然說道。(龔嘉盛攝)

陳浩源是傷健運動員中的聚焦點,可是,10年來他卻是承受着旁人異樣的目光。憶述出院後的日子,他坦言:「我想最差、最差的情況,是我不敢直看鏡中的自己。我以前是高大的,行出街『Okay』,但現在坐輪椅,甚至即使是穿上義肢,我的步伐都是一拐一拐。」當然,出入體院練習、在自己的圈子生活是沒有問題,可當他去到一個新地方、無人認識的地方時,難免會被「注視」。不過,樂觀的他很快便適應過來,「其實他們不一定是歧視你的,只是他們覺得這不是正常、是少數,便會望住你。所以我常常說,每日出街前,我都會給自己很大的能量『我要出街喇』,為自己保持好的心境。」

輪椅組會在木地板上進行賽事,以便輪椅運動員比賽時能有效地控制輪椅。(龔嘉盛攝)

然後他想起了一次與太太去塔斯曼尼亞旅遊的經歷,他們去了一個要行上山、稱為酒杯灣的地方,線路較繁複,然而他穿上義肢、手執兩支拐杖上山。「外國人是很坦白的,沿路他們會拍一拍你,驚嘆『嘩!你拐下拐下都上山!』,落山時有小朋友鬧彆扭,他的父母指着我說『人家用拐杖都照行,你還扭計』。」

我再想,也許外國人真的直腸直肚,可是後來我卻覺得,愈是顧慮愈顯得在意。Daniel說後來與那小朋友拍照,便繼續行山,「這是很鼓舞的,原來你的努力是會有人欣賞,會把你當成榜樣,別人是會欣賞自己的努力。」

劉南銘教練(右)一直陪伴Daniel東征西討,「他是馬來西亞人,你看他赤腳在場館走來走去,是不是很得意?」Daniel笑道。
別人只看到我們場上發光發熱幾個鐘,但我們有些傷健程度較嚴重的,沖涼可能要沖幾個鐘,場外也一樣努力生活着。
陳浩源

人們看不見的場外人生  「殘疾運動員是一個讚美」

「少數」、「不正常」、「異類」,這些出自他口中的負面字眼,我問,那又怎樣看被稱為「傷健」和「殘疾」運動員?「對於傷健運動員這個名字,我覺得除了包含運動員的堅毅不屈,還有比人更加打不死的精神。」他續道:「別人可能只看到你在賽場上發光發熱,但傷健運動員除了練球有難度,由出門口一刻至來到球場,已是一件很艱辛的事。」我點頭附和,的確,我們只看他們在場上力搏、揮灑汗水,對他們作為運動員心懷敬佩,卻忘了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每天也是血汗交織、日復日為生命戰鬥的勇士。

「可能我駕車會比較好,沒有駕車的運動員如坐復康巴士的話,可能他練球練3個小時,但他坐車坐5小時,這也是他們當運動員的難處之一。正常人洗澡可能只需15分鐘,但傷殘程度較嚴重的可能需要人幫忙,要兩小時才可洗完澡。」就如他所說,傷健運動員正正告訴別人,「用一個好有限制的身軀,去做出無限的可能」。Daniel認為「殘疾運動員」對他來說,是一個很正面的詞語,「所以即使我出到去被喚為殘疾運動員,覺得是一個讚美。」

性格樂觀的Daniel坦言:「這11年過得很精彩,我成日都話,冇撞錯過那次車。」(龔嘉盛攝)

在香港,體育不算是受到重視,港人可數得出的運動員名字寥寥可數,更莫論是傷健運動員。很愛說故事的Daniel又想起一次經歷向我娓娓道來,傷健運動員在外國被視為明星,不只是商業上,而是在街上都會被認得,「我試過跟一個英國運動員去下榻酒店的餐廳,有位女士認得他,那時我是世界排名第三,他當時世界排名過百,在當地可能是第4、5名吧。女士即叫兒子過來,他即從銀包中掏出一張『閃卡』(相片)要簽名。一個世界排名過百的輪椅羽毛球運動員竟然有『閃卡』,是一件很明星的事!」他笑言只從劉德華、郭富城身上看到這種情況,但在外國卻有這種風氣,當傷健運動員是一件很光榮的事。

「很多人問我們,政府夠不夠支持、我們有沒有飽飯吃、夠不夠錢用,但其實我們最需要的是市民的熱情和讚賞。你們的一個Like、一個讚美和支持,反而是我們最需要的。物質的東西當然重要,但非物質的關心和讚美都是我們很希望得到的。」

Daniel在8月的世錦賽勇摘個人首面男單銀牌,隊友朱文佳與王鎮炎於SS6級雙打奪金。(由殘奧會提供)

如果?人生沒有如果的事

為港隊披甲已10年了,無疑是一個里程碑,他以「精彩、很有色彩」來形容意外後的人生。「我和太太習慣每3年回顧一次,到底傷健前後的人生是好了還是壞了。由出事至今已11年,踏入第4個『3年』,很難斷定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我會不會成了千萬富翁、會更好抑或是不好;但這11年,一定是精彩了。」

如果沒有意外,他不會成為港隊首位輪椅羽毛球代表,也不能代表香港去過五大洲、超過30個國家比賽,更未必能為香港取得57面獎牌。「這不是努力工作就能賺到的,是非物資能衡量,我覺得這11年過得很精彩。我常笑說『冇撞錯過那次車』。」是命運嗎?有失便有得。他卻認為命運的線一直掌握在手心裡:「嗯……受傷後入港隊是一個機遇,但我比較相信,命運是自己開創出來。經歷過這樣的低谷並努力爬起身,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成為了香港第一位輪椅羽毛球運動員,很有機會成為港隊第一面去奧運的羽毛球殘奧代表;如一步一腳印般,慢慢踏到自己的足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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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後入港隊是一個命運,但我比較相信,命運是自己開創出來。」(龔嘉盛攝)

很多人都說陳浩源的運動員生涯是其人生下半場,可是他不過是34歲。對於現在,他只集中為2020東京殘奧爭取資格,再遠一點,是取得一面獎牌。「奧運之後我會怎樣呢?這反而是我會想的。做了運動員10年,打完奧運應不應該再繼續下去呢?我年紀都不輕了,想到有天要離開這個崗位,真的都很感慨。但這一年我都會集中爭取奧運,為港取得獎牌,才去想未來的事。」

剛過去的瑞士世錦賽,他在決賽與世界第一擦身而過,「是有點遺憾,奈何比賽就是比賽,是殘忍的,你一個失誤就斷定你不是世界第一。」

旁人為他可惜,「不要緊」,他說。

就讓所有美好的事情都發生在明年奧運。

「其實我有個小小的心願,就是傷健人士每一日都能抬起頭、很有自信的走在街上,不怕別人的目光和歧視。我想如要達成的話,要讓他們有嗜好、興趣去發展,增強自己的信心。」他說的正是自己11年間走過的路。(龔嘉盛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