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逝世16周年】御用攝影師夏永康:他是天王巨星卻很照顧人
2001年,張國榮(哥哥)的寫真集《慶》在日本發行,銷量驚人。這是他生前最後一本個人寫真集,所有照片都是在中國內地取景。而為他拍攝照片的,正是哥哥的好朋友,著名攝影師夏永康(Wing Shya)。
夏永康生於香港,早年因為給文藝片大師王家衛拍攝劇照而一舉成名,也因此和哥哥成為了好朋友。今年3月,一条攝製組來到香港,在位於柴灣的夏永康工作室,對他進行了採訪。十多年過去了,談及與哥哥共事的點滴,夏永康對許多細節還記憶猶新。「他的性格,一直影響到我現在。」
自述:夏永康 編輯:莫竣威
我眼中的張國榮
我是夏永康,做了二十多年的攝影師。1996年,因為一次廣告的合作,我認識了王家衛導演,第二年,他帶了我去阿根廷,為《春光乍洩》拍攝劇照,這也是我拍過印象最深刻的一組劇照作品。那一年我33歲,在阿根廷待了兩個月。
電影《春光乍洩》裡,哥哥飾演的何寶榮和梁朝偉飾演的黎耀輝在阿根廷旅行,他們迷路了而停留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因為一系列的矛盾,他們反復爭吵、分開、復合。在去阿根廷之前,我有為哥哥做過一張唱片的封面,那時候我負責設計,只是見過他一次,去到《春光乍洩》我才算真正認識他。
《春光乍洩》的攝影是杜可風、美術指導張叔平,他們和王家衛都是老拍檔,大家已經非常熟悉,但我只是一個新來的劇照師,剛開始就沒那麼能融入他們的圈子,工作起來也是戰戰兢兢,也會經常闖禍。比如說有時候因為要拍照,佔據了電影攝影師的位置,他們要求我離開,我就只能說:「對不起、對不起。」
最要命的是,當年我去阿根廷,沒帶相機用的滅聲器。那個年代的膠捲相機快門聲都很大,所以收音師經常對我很不客氣,經常被罵。沒有滅聲器,就拍不到劇照。但如果沒有照片能交給王家衛,我肯定被炒魷魚。於是我只能夠在導演喊「cut」之後,演員們的休息間隙,或者開機之前,才能拍攝一會兒。如果導演說,這場戲不需要收音,那我就會很興奮,因為可以瘋狂地拍。有時候在outdoor(室外)我也會拍,我以為環境的雜訊可以蓋過快門聲,但耳尖的收音師都會聽得出來:「喂!有相機聲。」
《春光乍洩》是我第一次為電影拍劇照,我也不知道劇照該是怎樣的,所以就做了很多嘗試,希望導演會滿意。我帶了很多菲林去拍:黑白的、彩色的、120規格、135規格的。最後大概用了100多卷菲林吧!其實我拍的照片,很多都不像劇照。當時的想法就是先拍,因為怕停下來就拍不到了。
有一些場面我是陶醉在裡面的,比如哥哥跟梁朝偉跳Tango那段,我完全沉浸在了那個氛圍中,拍照的時候都忘記要對焦,照片曬出來之後才發現全是虛的。有時候測光又會搞錯,所以我經常感覺拍了一大堆垃圾一樣的東西。也不知道為什麼王導會選了這樣的照片做劇照。
與哥哥對話是因為我犯了錯
當時是一場在馬路上的戲,哥哥要表達出很深情的一面。因為那場戲收音師也不收音,於是我又瘋了。我相機對着他,不停地「嚓、嚓、嚓」。這讓我和哥哥有了第一次對話。哥哥對我說:「你可以不拍嗎?我的情緒有被你的相機影響到了。」我雖然答應了哥哥,不會打擾他拍戲,但後來還是忍不住繼續拍。一而再再而三,哥哥很生氣,他去導演那裡投訴,問王導這個「肥仔」是誰,相機很吵。
王家衛後來說:「你這樣不行呀,我叫杜可風給你買個滅聲器。」 但當時沒有什麼網購、快遞,總之拿到滅聲器的時候,電影已經拍完了。事後我回想起來,其實我是很自私的,只顧着我自己的照片,沒有理會別人感受。那場戲結束之後,哥哥捉住我,問為什麼我叫你不要拍你還在拍。我說:「對不起,哥哥,如果我拍得不夠多,我真的會死的。是王家衛發工資給我的,如果我沒照片交待,我會睡不着覺。」
「那回來香港後,你幫我拍演唱會吧。」 哥哥說。說這句話之前,他其實沒有看過我的照片,也不知道我拍得怎麼樣,但就因為這件事我認識了哥哥,可能這就是緣分吧!
為張國榮拍攝寫真 哥哥:我想回家
《春光乍洩》的工作結束,回到香港之後,我沒想到真的會接到哥哥的電話。他讓我去他的香港演唱會,幫忙拍舞台照。拍過多少張照片我數不清了,但我幫哥哥做了很多東西。演唱會一路我就跟着他,為他的海報、唱片封面、雜誌等等做過設計。那幾年過一段時間就會見到哥哥,就這樣熟悉起來了,他還會主動打電話給我:「喂,我這裡有一個項目,你想不想接?」 通常他會先問我,我沒有檔期了他就再找別人幫忙。
2000年,有一個日本人想為哥哥出一本寫真集。我們在香港構思內容,那時候我提出想去其他國家拍攝,比如英國之類的。但他說不好,我很記得他說過一句話:「我很想回家。」他想回內地走一走,看一看。
慶幸能夠看到擁有幾千年文化的這塊土地正漸邁向一個新的紀元。紅旗拂蕩,國泰民安。
後來就有了這本寫真集,取名為《慶》。相片記錄了他在內地舉行巡迴演唱會期間的生活點滴,上海、北京、杭州、重慶等等。製作團隊就5個人:哥哥、我、我的助手、一個製作人,還有哥哥的經理人陳淑芬。每一次演唱會過後,我們就留幾天在當地拍照。
整本寫真都是哥哥策劃出來的,他設計去哪些地方,做哪些事情。其實我覺得他更像是一個導演,而我是一個拿相機的人,幫他實現想法。拍攝的過程是很放鬆的,就是記錄他的日常。我也沒有用大燈,照片都像街拍一樣,他在裡面展現了最自然的一面。哥哥很喜歡跑到人群裡,到處去看,比如說街上有人在下棋,他就喜歡蹲在那裡看。那些人也不知道他是張國榮。
在車裡面,我坐在他隔壁,剛好有個員警經過,他發現了車裡的人是張國榮,那個眼神好像在說:「啊,我認得你!」我把這一幕記錄下來。按下快門後,車便開走了。
在杭州西湖的「我心雙印亭」,哥哥主動跟我說:「我想你拍我背後。」於是他就背對着我向前走去了。我拿起相機,拍下了他的背影。那張照片我很刻骨銘心,因為他就走了一次,我只有一次機會,我很緊張。 他不會給我擺pose(拍照姿勢),但每一次都很投入。在北京的時候,我說:「要不你坐在窗邊,我來拍。」他就坐下,只是在休息着。陽光照進來,他很享受,整個狀態都很好。
有一些照片是我偷拍的,這張就是他自己一個人,騎着單車在兜圈,當時他很放鬆,我就拿起相機拍下了。我想拍攝他的狀態,他的心情,而不全是他的樣子。所以整本書裡面沒有很多他正面的照片。那個年代我不是經常回內地,對我來說,一切都有點陌生,也很興奮。所以我也會把一些路人的隨拍,例如小籠包、街道的照片,擺到書本裡面,讓寫真更加立體。
這些石頭,就是哥哥自己在重慶拍的。因為那一趟我有工作沒和哥哥一起去。哥哥說:「重慶部分,你就用我拍的照片吧。」 寫真集還有一部分是在他的演唱會上拍的。特別是我在後台拍攝他化妝、換裝。這對我來說很新鮮。明明是馬上就要上台了,他還是很淡定地慢慢換衣服,換髮型,很多人圍着他轉。這些都很好看。
他是天王巨星,但很懂得照顧人
在舞台上,在戲裡,哥哥很有範,很有魅力。舞台背後,他也很會照顧別人。他對所有人都很好,甚至我和我助手,都會被他照顧周到。有時候我會怕騷擾到他,譬如工作人員幫他換衣服、化妝,在帳篷裡。我就在帳篷外等。他就會喊道:
「阿Wing,你是不是在外面?
「是啊。」
「你是不是想進來拍?」
「嗯!」
「那你進來吧。」
我很記得這個細節。因為他很細心,細心到能夠猜到你要什麼,知道我在外面等,但不好意思打擾他,所以,他就主動喊我進來。
比如那時候在上海,在那家很出名的咖啡店,我們準備拍一些照片。我坐着,調試相機參數。他知道我喜歡喝咖啡,就說要跑去幫我買。我站起來攔住他:「你不要啊,那邊很多Fans,不方便吧?」「你坐下工作,我去買吧。」哥哥回答道。他是明星,為我這個攝影師買咖啡。我是很感動的。就是哥哥會放下自己的身份,「你這麼忙,我去幫你做一些事情。」
哥哥細心待人的性格,一直影響到我現在。當然他對藝術上的追求,其他人也是學不到的,譬如在澳洲拍MV,他會說不如在直升機上面拍下來。除了天馬行空想法,他還會提供解決和執行的辦法,想着要怎樣方便你去實現。這一點也影響到我。
他去世後,有很多記者聯繫我,想拿哥哥的照片。我當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會害怕。於是我就去問哥哥經理人陳淑芬意見。後來我們兩人都覺得這個時候不適合這樣做。所以就拒絕了所有記者的要求。到了十年後,因為要搞紀念活動,我們才決定把照片公開,當時出了一本紀念冊。
我不懂攝影。
我的攝影技術幾乎等於零。我跟攝影真正產生聯繫是因為一部電影。16歲的時候,我看了許鞍華的《投奔怒海》。林子祥在戲裡面使用了一部Nikon單反相機,他是一個記者。當年我對攝影一無所知,只知道林子祥很型,所以很想把這部相機買回來,因為我也想型一點(笑)。於是我開始做兼職賺錢,下課了就去打工,終於存夠了錢買下偶像的同款相機。在八十年代,有一部單反相機可算是大件事了。所以可以說,是許鞍華帶我走進了攝影世界。
但其實相機買回來之後我也不怎麼會用。於是我報了一所夜校的攝影班,開始學習。結果這個課程也不教攝影技術,更多的是照片的賞識,所以我在技術層面上幾乎等於零。到後來我做了攝影師,其實技術也沒有很強。拍照就只會用AUTO(自動擋),甚至連光圈、打燈、測光這些我也不是特別理解。我只是把自己喜歡的、有感覺的東西拍下來。你說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真的不知道。
以前我的照片經常會朦。有一些人說,你的照片很有味道啊!其實,是我真的忘記開自動擋,沒有對上焦的而已。但是有時候,又因為這些錯誤,讓整件事有趣,也反而漸漸成了我的風格。
跟王家衛工作全靠估
1991年,我在加拿大讀完大學回來香港。當時我在一個攝影比賽中勝出了,獎金是一萬港幣。對於剛畢業的我,那可是一筆不少的收入了。我一半給了我媽,另一半買了部鋼琴。到現在這部鋼琴一直跟着我。因為這個比賽的關係,一直到95、96年,都會有一些雜誌來找我做攝影,比如《號外》。有時候也會接一些唱片封面、樂隊演出拍攝的活,所以就開始經常拍照。後來,在朋友葛民輝的介紹下,認識了王家衛。他當時接了一個日本時裝的廣告,我去當其中一個攝影師。湊巧的是,他們最後選了我的照片去做廣告硬照。
我很欣賞王家衛,對我來說他的所有東西都很前衛的。但是,幫王家衛工作就是要猜,因為他永遠不會正面告訴你,他喜歡什麼,你應該怎樣做。所以我一直會提心吊膽,儘量去多嘗試,希望做到他滿意為止。
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懂攝影,但又不夠坦白。那時候王家衛邀請我去當《春光乍洩》的劇照師,按理說我應該直接告訴他我不懂,不夠資格接這份工作。但我還是答應了他的邀約,而且劇照出來的效果他居然也滿意,這是運氣。後來我還幫王導的《花樣年華》、《2046》拍過劇照。
我為很多演員和歌手拍過照片。除了哥哥,還有張曼玉、梁朝偉、張學友、莫文蔚、舒淇等等。可能因為我一開始是拍劇照的關係,基本上每次拍攝演員,我都是讓他們自由發揮。我會以第三者的身份去觀察,這樣出來的效果很好。其實就算是同一個情緒,每一個人的演繹或者表達方法是不一樣的。
就好像這張為《i-D》雜誌拍攝的照片,那時候張曼玉在桂林,一下車就坐在草地上,我就馬上拿相機去拍。來到這樣的一個大空間,她就是很開心,那個狀態就是很真實。其實我更加喜歡實驗性的東西,甚至有時候我明知道這樣做是錯誤的,但我偏要繼續。剛畢業的時候我整天老是想着,回來香港要做一點非主流的事情。所以就不斷去嘗試,去做一些大家眼中認為是錯的事。
94年王菲的專輯《胡思亂想》,這個封面就是我的實驗之一,我只是把列印出來的字剪碎,用透明膠帶把它們拼貼起來,花了一個晚上就把設計原稿給做好了。這樣的手工活兒最終都可以面世,實在讓我意想不到!
今年55歲了,但我一直在試驗新的東西,嘗試挖掘更多的可能性。現在我有廣告會去拍,上一年也有參與電影工作。我覺得電影世界裡面有很多東西,我到現在也不明白。所以很想去嘗試。現在最常用的相機,就是IPhone了。當然也會喜歡用菲林機。我依然喜歡,菲林帶給人猜不到結果的感覺,那種拿到相片後發現曝光,或者對焦錯誤了的「驚喜」,我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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