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同意臨時停火 前高官:軍事冒險政策不可持續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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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11月22日凌晨,在加沙地帶(Gaza Strip)人道危機造成超過1.4萬平民遇難後,以色列內閣批准與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Hamas)的臨時停火協議。該協議內容包括:哈馬斯將釋放其10月7日以來扣押的50名女性和兒童人質,以換取以色列在加沙暫停空襲和地面行動4天。

政府消息人士稱,以色列內閣以絕大多數票批准這項協議。更詳細的協議內容於晚些時候公布。

美國中東項目(USMEP)主席、原以色列總理辦公室高級顧問萊維(Daniel Levy)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坦言,「目前的軍事冒險政策不可持續……我們需要更聰明的安全戰略。」

過去幾年,每當加沙地帶發生緊張局勢,萊維總會對國際社會說:包括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在內的以色列領導人「並不喜歡軍事冒險」,所以加沙爆發大規模地面戰爭的可能性並不高。

但現在,加沙的局勢已遠遠超出了「軍事冒險」。萊維指出,短暫的停火併不意味着和平可能在短期內實現。一方面,以色列一向自豪於對巴勒斯坦的軍事威懾能力,但哈馬斯武裝份子10月7日的襲擊擊碎了以軍「堅不可摧」的神話,以色列政府需要用軍事手段恢復自己的威懾力。另一方面,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需要為10月7日的「歷史性失敗」負責,繼續戰爭是他「逃避追責」的手段。

「如果戰爭真的結束了,那麼第二天一早,所有以色列人都會開始對10月7日的事情問責。」萊維說,「所以,一旦戰爭結束,內塔尼亞胡在政治上很難倖存。這不只關乎他的政治命運,也關乎他是否會進監獄的個人命運。」

萊維還提到,以色列政府內部一向存在「抓住和平機遇派」和強硬派的衝突。上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萊維作為以色列前總理拉賓(Yitzhak Rabin)、巴拉克(Ehud Barak)的高級顧問以及以色列政府代表,參與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在奧斯陸進行的和平談判。他坦言,大多數時候「我們不是在和巴勒斯坦人談判,而是在和自己人談判」。最終,是以色列一方「沒有拿出巴勒斯坦人可接受的方案」。

不過,和平進程的失敗並未影響萊維和一些談判對手成為了親密戰友,他們都意識到,推動雙方和解,最基本的前提是將對方視為「平等的人」。10月7日以來,當年的以巴談判對手們聯合撰寫了多篇文章,譴責哈馬斯對以色列平民的襲擊、以色列政府對加沙和約旦河西岸(West Bank)平民的襲擊,呼籲國際社會盡快推動人質釋放和停火和談。

以巴戰爭:以色列軍方11月20日發布影片,指控哈馬斯在10月7日將抓獲的兩名外國人質,帶往希法醫院,之後下落不明。圖為影片截圖。(X @IDF)

「如果哈馬斯襲擊者將以色列人視為『人』,10月7日的恐怖襲擊就不會發生;如果以色列政府將加沙平民視為『人』,10月7日以來的人道主義危機就不會發生。」萊維說,「現在,以色列人應該反問自己一個問題:在加沙萬名平民遇難後,巴勒斯坦人還會願意和我們對話嗎?」

「以色列需要更聰明的安全戰略」

中國新聞周刊:臨時停火為何可以實現?有可能轉變為長期和平嗎?

萊維:我們要將加沙危機放在全球治理體系分崩離析的大背景下理解。在巴勒斯坦問題上,以色列只聽取美國和歐洲盟友的意見,而不是全世界的聲音。但是,美國和歐洲已經意識到自己在以巴問題上被國際社會孤立了。所以他們調整了自己的立場,讓以色列人考慮停火。美國政府在公開場合的發言是一回事,美國官員和以色列的私下交談是另一回事。

另一方面,目前的形勢展現了以色列對國家安全利益的理解非常糟糕。以色列的安全戰略似乎是:只要我們得到美國的支持,就可以無視其他國家。但從10月7日的襲擊到現在,隨着全世界看到愈來愈多可怕的畫面,以色列已經失去了它最初獲得的廣泛同情,不僅在阿拉伯世界,還在對殖民歷史刻骨銘心的全球南方國家中引發了高漲的憤怒情緒。對以色列來說,這是事與願違的。所以以色列需要採取更聰明的安全戰略。

中國新聞周刊:過去你曾認為內塔尼亞胡是一位「傾向於避免軍事冒險的領導人」。為什麼現在他顯得願意「冒險」了?

萊維:內塔尼亞胡確實正在進行軍事冒險。這首先是因為10月7日發生的襲擊對以色列人來說是一個難以置信的衝擊。以色列過去幾十年對巴勒斯坦人犯下的錯,不能用來證明10月7日的襲擊是正當的。當然,10月7日的襲擊,也不能用來證明10月7日之後以色列對加沙平民的傷害是正當的。

但我們要理解該事件對以色列社會的衝擊。這展現了以色列嚴重的制度性失敗。一直以來,以色列自豪於其威懾、預警及軍事優勢,全世界也覺得以色列是一個科技水平很高的軍事大國。當然,我以及其他一些專業人士很清楚,以色列的體制內部早就被極端主義意識形態所腐蝕。對於政府內的極端主義者來說,10月7日的襲擊打碎了那些神話敘事,他們需要一些更「戲劇性」的回應來恢復那套威懾理論。

最後,要理解內塔尼亞胡的轉變,我們還要了解以色列的內政。10月7日的襲擊發生前,內塔尼亞胡在國內極其不受歡迎,正面臨政治抗議、司法指控乃至牢獄之災。他也需要為10月7日的襲擊負責,這是以色列歷史上最重大的失敗之一。如果現在的戰爭結束,那麼第二天早上,所有以色列人都會開始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所以,一旦戰爭結束,內塔尼亞胡在政治上可能很難倖存。對內塔尼亞胡來說,這已經不只是關乎他的政治命運,也是關乎他是否會進監獄的個人命運。

中國新聞周刊:如你所說,以色列被國際社會視為一個高科技的發達國家,擁有頂尖的高校和知識群體。但另一方面,以色列政府對於極端主義言論和違反人道法規則的軍事行動有很高的「容忍度」。為什麼一個「文明國家」會允許最不文明的罪行發生?

萊維: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首先,以色列政權花了這麼長時間來對付巴勒斯坦人,它必須給自己構建一個敘事。這不是新鮮事,每個政權都會構建一種國家敘事。但以色列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神話故事」和現實的距離是如此之遠,而且和世界各國的認知都不一樣。所以,雖然以色列在很多方面是一個自由開放的國家,但在保護這種敘事上,變得非常封閉。

以巴衝突/以巴戰爭:以色列軍方發言人哈加里(Daniel Hagari)11月15日在X(前稱Twitter)發布圖片,展示以軍在希法醫院(al-Shifa Hospital)尋獲的武器與戰鬥裝備。(X @IDFSpokesperson)

其次,我們要回顧猶太人的歷史創傷,以及大屠殺這樣的歷史如何被工具化。最近幾天,以色列駐聯合國大使開始佩戴納粹德國對猶太人進行種族隔離時使用的黃色六芒星標誌。這是現在的以色列政府在試圖定義「反猶主義」,他們希望用這種方式讓世界保持沉默。

老實說,如果失去了這種「保護」,以色列的建國神話和過去西方國家的殖民其實沒有太大區別:武力驅逐、剝奪土地,最後獲得建立在種族主義之上的繁榮。如果看到這一面,人們就會去尋找猶太復國主義和西方殖民傳統之間的共同點了。

最後,你所說的以色列的「兩面」有時是結合在一起的。比如,以色列是一個成功的高科技國家,其中一些頂級科技產品就是用於國防工業的,這實際上鞏固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優勢。但現在,這種模式是否還可持續?我們已經看到了人才流失。一些知識精英正在離去。人們不想生活在戰區,不想被預備役徵召。所以,就長期來說,這是不可持續的。

「以色列沒有給巴勒斯坦人可接受的方案」

中國新聞周刊:讓我們談談歷史。你是《奧斯陸第二協議》(Oslo II Accord)的以色列談判代表。當時,以色列政府的大多數官員,是全力支持你們促進和平的工作,還是不怎麼支持建立一個獨立的巴勒斯坦國的想法?

萊維: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們的談判團隊內部有很多爭吵,有些人對我們所做的事情深感不安,想推動政府採取絕不妥協的立場。

我還記得就土地邊界問題達成方案時,巴勒斯坦人幾乎同意了我們的大多數主張,這意味着78%的土地屬於以色列,只有22%的土地屬於巴勒斯坦。我們中的不少人、包括我的談判上級都提出:好了,我們不要再為小事爭吵了,這是我們實現和平的難得機會。

但是,還是有一些人說:以色列不能放棄對巴勒斯坦的控制權。我認為,他們是不想面對當時已經在巴勒斯坦領土上愈演愈烈的非法定居者運動。這是一種持續的內部緊張關係。在我所經歷的談判時期,大多數時候我們不是在和巴勒斯坦人談判,而是在和自己人談判。「抓住機會派」和強硬派試圖在內部形成妥協。

那時,唯一能阻止我們爭吵的,就是美國政府出來表態說:「不,這必須同意。」但在談判後期,美國政府沒有做到這一點。

中國新聞周刊:有巴勒斯坦談判代表告訴我,巴方認為奧斯陸協議談判及執行期間,主導前半段進程的以色列總理拉賓是積極的和談推動者,但參與後半程的以色列總理巴拉克內心不願意執行協議。巴方還認為,以色列代表不像是在進行外交對話,更像是在市場上討價還價。你對這些事有印象嗎?

萊維:坦白說,我認為這些描述是公正的。拉賓總理給了我們清晰的願景,並為推動和平構建了強有力的政治聯盟,而巴拉克總理似乎沒有準備好,他更關注民意調查的波動,以及維繫並不那麼穩定的執政聯盟。巴拉克總理也做出了一些果斷的決定,包括從黎巴嫩撤軍,但在巴勒斯坦問題上他不那麼果斷。總的來說,當他上台後,我們的談判在政治上變得更艱難了。最後,我不認為我們拿出了巴勒斯坦人能接受的方案。

中國新聞周刊:今天的以色列政府比拉賓和巴拉克時代要更加「偏右」,我們能指望下一代以色列政治家擺脫這種右翼立場,回到和巴勒斯坦的和平進程中嗎?

萊維:我們面臨的情形令人沮喪和擔憂。在全球多數地方,年輕一代有更加全球化的視野;但在以色列,年輕一代是進一步右傾的。這和過去二十年的敘事與教育有關。

不過,10月7日的襲擊以及當前的危機是否會產生深遠的影響,還不好說。以色列社會最初的反應是憤怒、痛苦、報復,這是符合人性的。但保持這樣的情緒,以色列得不到任何東西。我想用不了太久,以色列人會反思:和巴勒斯坦人保持這樣危險的關係,讓我們持續生活在戰爭中,是否是一件好事?

我們還需要內外部的動力。從歷史的角度看,批評巴拉克總理是正確的,但今天的以色列政壇更沒有能推動和平的強有力領導者。以色列也沒有來自主要盟友的促和壓力。如果未來二十年,國際社會只是談論怎麼重建加沙、怎麼向外國安置巴勒斯坦難民,以色列政府會很高興,因為這些事務並不「重要」,並不影響以色列繼續在加沙和約旦河西岸佔領巴勒斯坦領土。所以我們需要更積極進取的國際「和平建築師」參與進來。

以巴衝突:2023年10月28日民眾在德國舉行支持巴勒斯坦遊行,有人舉起畫有西瓜圖案的標語,以示支持巴勒斯坦(Getty)

「以巴雙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承認對方是人」

中國新聞周刊: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是這樣的「和平建築師」嗎?

萊維:不太像。目前發生的一切對美國來說也是巨大的戰略失敗。美國變得非常孤立。想想過去幾年,拜登總統一直在對世界說「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但現在呢?這就是「說一套,做一套」。

出現這種戰略失誤,一方面是因為拜登總統本人一直是以色列的堅定支持者。另一方面,作為美國總統,作為了解美國政治的資深政客,他可能認為必須去親近某些特定的遊說團體和社區。但我認為,他同時也在失去另一些美國人的支持,他應當對此感到擔憂。

我還想補充一點:當談到以巴和平的建設者,如果我們只是停留在討論美國,我們什麼也幹不成。現在需要的是國際社會其他主要國家參與進來。事實上這對美國也是一件好事,因為在以巴問題上美國是被束縛住手腳的。

中國新聞周刊:但如果短期內美國不能發揮積極作用,這意味着以色列將繼續其軍事行動。然後呢?它會摧毀哈馬斯、削弱哈馬斯,還是讓哈馬斯變得更強大?

萊維:首先,以色列無法摧毀哈馬斯。哈馬斯本質上是一個政治運動,是一種武裝抵抗的觀念。這種觀念不是巴勒斯坦人獨有的,也不是阿拉伯人獨有的,可以追溯到二戰後的民族解放運動,追溯到被壓迫、被殖民地區的反抗歷史。

哈馬斯的抵抗方式是恐怖主義的,但一些巴勒斯坦人之所以支持哈馬斯,並不是因為這些人也嗜血。我們看到了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和以色列的合作、談判,他們結束了武裝鬥爭,換來了什麼?更多的佔領、更多的非法定居點。巴勒斯坦人看到了和平路線的徹底失敗。他們有什麼非暴力反抗的方式嗎?不管是獲得聯合國合法席位還是對以色列進行國際制裁,這些想法都被美國阻止了。

所以,武裝反抗的意識形態會繼續存在。事實上,我覺得10月7日的襲擊意味着我們進入了更糟糕的時期。這場襲擊的手段是恐怖的,和過去我們對哈馬斯的了解也有所不同。我懷疑具體的襲擊執行者犯下了比他們受到的命令更嚴重的暴行。

很多以色列人不願意接受的一個現實是:未來,當我們討論政治解決方案時,武裝抵抗團體也必須被納入進程中。是的,他們是暴力的,但當我們在衝突雙方間推動和平,我們不能只找來一個沒有代表性的「好人」,然後對自己說:「看,這個人的觀點和我們很接近,我們就和他談吧!」

現在,是以色列人要問自己一個問題:在加沙萬名平民遇難後,巴勒斯坦人還會同意和我們對話嗎?

中國新聞周刊:以巴談判的歷史,對解決今天的危機有什麼啟發嗎?

萊維:如果我們還想建立新的對話、還想解決以巴問題,我們首先要將對方「人化」。現在衝突雙方在將對方「非人化」。如果以色列人被那些襲擊者視為「人」,10月7日的恐怖襲擊就不會發生。如果加沙平民被以色列政府視為「人」,今天的人道主義危機就不會發生。所以,我們必須做的第一件事是重新尊重雙方生命有平等價值。

我不是說我們要圍着篝火唱唱歌,而是說我們要重建最基本的共同價值觀。我和一些巴勒斯坦談判代表不僅保持了友誼,更成為了最親密的戰友,因為我們在為共同的和解事業鬥爭。這是唯一的避免「零和」的方式。我們要麼進入一場無規則戰爭,然後所有人都是輸家;要麼就開始尊重對方為平等的人,然後開始對話。

(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