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競爭下不被「卡脖子」 專家:中國必須有屬於自己的產業鏈
通貨膨脹、經濟衰退成為當前世界經濟的重要主題,如何分析2023年全球經濟金融的走勢?這會給中國經濟和人民幣帶來哪些影響?而面臨中美經濟可能「部分脫鉤」的挑戰,我們如何在產業鏈供應鏈、對外開放上拓寬思路,有所作為?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前副所長、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丁一凡做客觀察者網「經濟學家建言2023中國經濟」系列訪談,解讀以上問題。
觀察者網:通貨膨脹是2022年世界經濟的一個重要主題。包括美國、歐洲一些發達國家在內,世界許多國家都在忙著抗擊高通脹。在這一輪全球通脹過程中,中國逆勢而行,通脹率比這些國家低很多。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什麼?您認為2023年全球範圍內的通貨膨脹會是什麼狀況?又會對中國經濟造成哪些影響?
丁一凡:2022年世界經濟不僅有通貨膨脹,還有經濟衰退。許多發達經濟體的經濟即使沒有衰退,也只有零點幾的增長,經濟增長缺乏動力,通貨膨脹卻不斷上揚。英媒談到這一趨勢時發明了一個詞:「萎脹」,萎縮加通脹,這個詞比較危險。
上世紀70年代,以歐美為主的世界經濟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滯脹」,即經濟增長停滯,外加通貨膨脹。當時兩次石油危機導致通貨膨脹率不斷上漲,歐美國家的經濟增長率非常低,僅有2-3%,通貨膨脹率卻在10%以上,滯漲持續了十多年。
這一次西方發明了「萎脹」這個詞語,意味著未來的形勢可能很嚴峻,造成的影響可能會超過上次的十多年「滯脹」。
造成此次通貨膨脹的原因有很多。美國的經濟學家、貨幣主義創始人美頓·佛利民(Milton Friedman)曾有一句名言,「無論如何,通貨膨脹都是一種貨幣現象」。他認為通貨膨脹都是貨幣超發導致的,過多的貨幣去追求不夠多的商品,價格一定會上揚。
疫情後,世界主要央行例如美聯儲、歐洲央行等都發行了特別多的貨幣,希望通過發行新的貨幣增強流動性來防止整個金融市場坍塌。以美聯儲為例,美聯儲在疫情間發行的貨幣比2008年後三輪量化寬鬆的總和還多。
但在過去,由於有經濟全球化在背後支撐,即便發行了過多的貨幣,美元、歐元作為「硬通貨」可以很容易跑到其他市場上去,以避免在本國市場上導致商品價格大幅上揚的局面;而疫情後,許多國家的商品供應鏈斷了,無法給全球市場提供足夠多的商品。產品不夠、貨幣過多,就明顯進入了通貨膨脹的邏輯。
此外,地緣政治博弈也打破了過去的國際貿易格局,使得各種各樣的產業鏈被破壞。美歐都說要與中國脫鉤,破壞彼此的合作。美國繼續跟中國打貿易戰,不願意擴大從中國進口的商品,還設定各類關稅壁壘,其直接後果是中國的廉價商品無法進入他們的市場,結果就導致了通貨膨脹。
觀察者網:從目前來看,我們需要關注全球通脹對中國經濟的輸入性影響。您曾提到一個觀點,在全球通脹過程中,人民幣升值對中國來說是個很好的手段,更能抵禦「輸入性通脹」。請您展開講講,其中的機會在哪裡?
丁一凡:發生通貨膨脹時,各國都拚命地想利用貨幣貶值來爭奪更多的市場,這一現像在上世紀30年代和70年代都出現過,英語中稱為「beggar-thy-neighbour」,也就是「以鄰為壑」政策,即通過貨幣貶值來爭取更多的市場和更多的出口。但如果各國都採取這一做法,地區經濟乃至世界經濟將進入急劇的惡性循環、全面蕭條,大家都成為輸家。在歷史上,最終是依靠戰爭才走出了這一惡性循環,這是歷史帶給我們的警醒教訓。
上世紀70年代滯脹時期,有的國家為了抑制通貨膨脹,選擇讓貨幣升值以對衝進口材料的價格上漲。上世紀的西德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選擇讓德國馬克不斷升值,來抵禦石油價格上漲等輸入型通貨膨脹。
西德靠製造業立國,對能源和原材料的需求很大,而能源和原材料很大程度上依賴進口。因此若其他國家的通貨膨脹很高,西德的貨幣又加入貶值隊伍,其購買同樣的能源和原材料必須付出更高成本。增加的成本最後反映到製成品上,必定帶動本國的通貨膨脹上漲。
在英國、法國等其他國家的貨幣跟隨美元一同貶值、希望以此擴大市場時,西德採取了相反的策略。升值的德國馬克帶動西德在西方世界裡一枝獨秀,其通貨膨脹率比其他國家都低,也使得德國馬克的吸引力越來越大。
2022年也有與此類似的趨勢。美聯儲開始升息,歐洲央行、英格蘭銀行等都不得已地跟著升息,這時資本都會流向這些地方。
按理說其他國家貨幣的貶值壓力都會非常大,比如俄羅斯盧布、印度盧比、土耳其里拉、印度尼西亞印尼盾等。如果他們的央行不跟著升息,他們的貨幣就會出現貶值趨勢,資本就會外流。
恰恰在2022年,人民幣只在開始的時候出現一點點貶值壓力,之後很快止住了,甚至出現反彈。尤其在海外市場,人民幣的反彈力量很強,這是因為別人看好中國經濟的發展趨勢,特別是看好中國的物價。
中國2022年的核心消費指數CPI上漲了2%,歐洲上漲了9%左右,美國雖然官方宣佈是8%多,但是許多美國經濟學家,比如當年克林頓的財政部長勞倫斯·亨利·薩默斯就寫文章表示,如果按照上世紀70年代的標準來衡量,美國的通貨膨脹率早已超過10%了。
當其他貨幣都貶值時,人民幣的吸引力自然就大了,因為拿人民幣在中國購買任何東西的損失是最小的。所以人家看好中國經濟,認為中國未來通貨膨脹率會比較低,這時候人民幣就會越來越堅挺。我們沒必要因為人民幣的堅挺而擔心,人民幣的堅挺是個好跡象,證明中國的經濟更健康,中國的市場更穩定。
下一步,在市場價格比較穩定的情況下,我們的宏觀政策手段就會寬裕許多。比如我們的央行在2022年降低了法定準備金率。這是一個釋放貨幣的行為,使得商業銀行可以放出更多的流動性給市場的借貸者。
實際上,這是一種逆勢操作。當其他國家收緊貨幣時,我們還可以放鬆銀根,這證明我們有自己的經濟循環。中國的經濟週期可以跟別人不一樣,我們可以用逆向的操作來幫助中國經濟更好的發展。我們不需要像其他多數開發中國家一樣,必須跟著美國或歐洲的貨幣政策走,中國的經濟體量足夠大,通貨膨脹率非常低,我們有餘地實行不受干擾、獨立的貨幣政策。
觀察者網:俄羅斯是能源出口大國,當下俄羅斯能源的國際交易更多地依賴人民幣展開,對此您怎麼看?您覺得這對當下的國際貨幣體系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丁一凡:俄羅斯是能源大國,如果俄羅斯使用人民幣進行能源交易,會給世界帶來很大的影響,實際上這與美歐制裁俄羅斯直接相關的。由於俄烏衝突,美歐不斷地對俄發起制裁,使得俄羅斯很難用其他貨幣做交易。
在這樣的背景下,2022年發生了兩大筆交易,都是俄羅斯與第三方國家商量好使用人民幣交易的。
一個是俄羅斯與印度的貿易。俄羅斯賣給印度一大批煤炭,由於俄羅斯受到制裁,印度使用歐元或美元支付給俄羅斯都很困難,且如果印度這麼做,美國和歐洲都有可能對印度實施「次級制裁」。最後印度提出使用人民幣結算,雙方才完成交易。換言之,為了這場交易,印度在離岸市場上購買了一大筆人民幣。
另一個是俄羅斯和巴西的交易。巴西要從俄羅斯進口大量的化肥,出於同樣的考慮,巴西提出用人民幣來支付,俄羅斯當然也答應了。
這樣的事情,未來可能會越來越多。其他的國家出於各種各樣的擔心,特別是考慮到次級制裁的威脅,可能會選擇使用人民幣進行國際交易。而且使用人民幣交易也十分方便,現在全球有很多人民幣離岸市場,可以方便快捷地獲得人民幣、交易人民幣。
第三方交易使用人民幣真正標誌著人民幣國際化的成功,這種國際化比中國與其他國家使用人民幣進行交易的意義還大。因為這些第三方國家與中國沒有太多來往,他們使用人民幣,說明他們信任這種貨幣。反過來,這又會更好地推進人民幣的國際化處理程序。
觀察者網:美歐經濟陷入衰退,消費能力下降,而美國和歐盟又是我們國家第三和第二大貿易夥伴,因此我們外需下降幾乎是一個必然結果。面對這樣的外部市場和環境,2023年我們在出口方面該怎樣拓寬思路,有所作為?
丁一凡:實際上就是要拓寬新市場。歐盟和美國曾經是中國第一大或第二大市場,現在事情慢慢發生了變化,東盟變成了中國第一大市場。但要知道,我國跟東盟的貿易大多屬於轉移貿易,因為這部分貿易是中間品貿易。
我國在東盟有很多企業,之前在中國的外企也搬到了那裡,這就意味著中國進行一部分生產後,向東盟國家提供中間產品,經組裝後,仍然還要出口到美歐市場,終端消費市場還在那裡,從這個角度來說,東盟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夥伴,我國對東盟出口多了,對歐美的出口就會相對減少,表現形式不太一樣。
無論如何,歐盟、東盟、美國一直都是我國重要的出口市場,除此之外,我國還有「一帶一路」國家的市場。
過去,傳統絲綢之路沿線國家才算是「一帶一路」國家,但自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之後,所有願意和中國合作的國家都是「一帶一路」國家。
從這個角度看,「一帶一路」國家已經沒有地理的界限。例如,南太平洋島國現在也算是「一帶一路」國家,但過去絲綢之路建立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些地方的存在。
這些國家的消費市場與歐美市場不同,前者是不成熟的,並且這些國家目前沒有足夠的消費能力購買中國的消費品。我們需要去培育這些市場,幫助這些國家發展起來,他們的消費能力水漲船高,對中國製造的消費品的需求也會增長,成為我國未來的消費市場,形成良性循環。
觀察者網:我注意到去年的外貿當中,RCEP成員國的外貿增長幅度也是很高的,這些國家都會是中國未來出口貿易的發展方向。
丁一凡:RCEP發展強勁,因為東亞經濟圈現在是全球產業鏈上最活躍、最有競爭力的一環。觀察我國和這些國家的貿易會發現,貿易量非常大,但大部分都是中間品貿易。例如,我國從韓國、東南亞進口一些東西,也會向這些國家出口一些東西,最後形成產業鏈閉環。這些產品在本貿易區內消化,也向更多的國際市場出口。
觀察者網:如今,國際產業鏈、供應鏈格局正在加速重構,美國等一些國家會想辦法排斥中國企業進入他們的產業鏈。您之前一直強調本土產業鏈的重要性,面對目前這樣的局面,在培養、鞏固和完善本土產業鏈方面您有什麼建言?
丁一凡:這裡面涵蓋了很多細節。美國通過了一些法律,比如《通脹削減法案》——這很明顯是一個障眼法,因為反通貨膨脹應該瞄準物價,但該法律主要是補貼技術產品創新。
我國現在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新能源車生產國和出口國,但在電動車出口問題上,美國就給我們挖了個陷阱,它利用《通脹削減法案》要求電動車企業在美國生產,比如電動車70%的零部件在美國生產,才能拿到補貼,其目的是打造一個屬於美國自己的比較完整的產業鏈。
現在電動汽車在中國發展非常好,但也存在一些短板,一些電動車製造企業的產業鏈不完善。美國政府的政策使得車企因產業鏈而受到威脅,所以特斯拉開始大幅降價,想利用這個機會把上述企業擠出市場。中國的一些「造車新勢力」就可能因此被淘汰,因為相較於全產業鏈供給的特斯拉,這些企業沒有競爭力。
而有一些中國企業,例如比亞迪就不害怕。比亞迪的能力特別強,很多高端汽車的價格、技術已經超過了特斯拉,而且在中國乃至全球銷量都非常好。比亞迪有自己的技術,且掌握了包括鋰電池原料開採、提煉、生產及汽車生產在內的全產業鏈,在市場重新洗牌的情況下,這就是它的優勢,它可以借助調整全產業鏈成本,經受住價格戰。
我國要打造自己的產業鏈,因為美國的逆全球化措施,導致中國企業無法完成整個生產過程。如果產業鏈上存在短板,就會被別人「卡脖子」。
例如,華為手機原來發展得非常好,但其在產業鏈上有一個缺陷,就是晶片基本依賴進口。在美國禁止向華為提供晶片之後,華為手機的銷量突然就大幅下降了,銷量排名跌出前十。
因此,我們企業如果考慮到用產業鏈建構安全性,一定會提前佈局。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在中國境內、中國企業內打造自己的產業鏈,這樣才不會怕被「卡脖子」,不怕別人打破產業鏈。
只要在中國本土有基本的產業鏈,企業安全係數就會比較高。如果別人在某一個環節「卡脖子」,最起碼有替代品。即使替代品不是那麼好,但也不至於被卡死、產業鏈癱瘓。
觀察者網:去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強調,產業政策要發展和安全並舉,推動「科技-產業-金融」良性循環。科技是這個循環中的關鍵一環,中美的競爭點,很多都集中在科技領域,美方正不斷推動「脫鉤斷鏈」。在您看來,2023年中美經濟可能「脫鉤」或者「部分脫鉤」嗎?
丁一凡:對華部分脫鉤,美國是鐵了心要做的,而全部脫鉤,我覺得比較困難,因為美國深度依賴中國市場。如果要完全與中國脫鉤,無異於一場自殺式行為,他們的經濟根本承受不起。
拜登政府從來不說要與中國全面脫鉤,美國會選擇性地抓住中國經濟的弱點和軟肋,從供給端和需求端兩側來限制中國經濟的發展。
從供給端來看,美國在晶片供應上「卡脖子」,比如禁止一些企業向中國出口高製程晶片;從需求端來看,美國限制中國出口,給中國生產的商品增加關稅等,從各方面嚴防死守。與此同時,美國並不是限制所有的產品,而是限制一些對中國經濟發展有重要作用的產品和領域。
觀察者網:中國面對這種情況,應該怎麼破局?
丁一凡:中國應該打造自己的全套產業鏈和研發,並不是我們想做成這樣,而是美國的地緣政治博弈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我們必須得這麼做。
在重塑重建供應鏈、產業鏈的過程中,我們也是開放的,要打造全產業鏈,並不影響我們引進新內容,與新的合作夥伴一起建設。
美國和歐洲因為出現了經濟滯脹、萎脹,失業率居高不下,這個時候我們應該大量引進這些人力資本,比如美國的數字企業Google、微軟大幅裁員,我們應該把一些團隊請過來,大力發展我們的人工智慧、高科技領域,這些人才是可以為我們所用的。
現在是一個人才全球化的時代,我們應該借這個機會更多地去利用這些外國人才,發展中國的高新科技,培養我們的全產業鏈。除了人才資源方面,一些過去受到美國製裁的企業,他們也想進入中國市場,這樣的企業存在於日本、法國和德國,也是我們可以爭取的對象。
我們應該將這些外部資源和優勢放到全產業鏈的建構之中來,利用他們的技術、資本、人才,建構一個更安全、穩定的供應鏈。
觀察者網:中國進一步加大力度對外開放體現在哪些方面?
丁一凡:從「十九大」、「二十大」以來,中國採取的對外開放舉措,最多集中在服務業、金融業、保險業、工業設計等,出版物的開放也是很大的。
比較可惜的是,有兩個問題使得我們對外開放的舉措沒有受到國際投資界更多的注意。第一個是疫情,服務業需要人員往來,疫情使得人員來往停滯,服務業受阻。
第二是地緣政治博弈,因為美西方媒體和輿論把中國視作對手和敵人,在這樣的背景下,服務業很難展開,他們給服務業企業設定很多門檻和陷阱,甚至要求企業離開中國。
在這樣的背景下,雖然中國做了很大的努力,做出更加開放的舉措,但實際上,並沒有看到這些領域有更多的企業進入中國,投資中國。
這次疫情已經三年了,希望隨著2023年疫情逐漸平復,人員往來增多,經濟恢復流動,外國服務企業發現中國存在非常好的機遇,進而越來越多的進入中國市場。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領域就會出現一些新的投資機遇,這也會倒逼中國的企業更有進取心和競爭力。如果沒有外部競爭,中國企業本身也缺乏動力和積極性,這也是為什麼在2001年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後,中國企業的積極性、能動性大幅提高了,面臨的競爭環境改變了,反而能夠刺激中國企業的積極性和進取心。
觀察者網:中國不斷擴大對外開放的步伐遭遇當前逆全球化的情況,會有哪些挑戰和機遇?
丁一凡:我覺得所謂「逆全球化」是美歐出現逆全球化,他們的經濟陷入了這種高通膨、低增長的不太景氣狀態,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會有一段時間陷入逆全球化的空間。
但是我們要明白,全球化不止由西方決定,中國也是全球化中間一支重要的力量,我們原來是參與者,現在可以成為領導者。在某種程度上,未來的全球化取決於中國願不願意舉起全球化的大旗,願不願意去開闢新的市場。
「一帶一路」某種程度上就是中國版全球化的新體現,中國全球化的眼光放得更遠。過去中國參與全球化,現在西方要退回貿易保護主義,中國可以成為引領者,與越來越多的新興經濟體和開發中國家一起合作,這可能是中國版全球化的未來發展。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
「經濟學家建言2023中國經濟」系列,是觀察者網和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在兩會前夕聯合推出的重磅訪談節目,邀請十餘位著名經濟學家,從房地產、數字經濟、穩投資、促消費等諸多領域前瞻並建言2023年中國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