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刑化債？貴州女商人索債事件留下了什麼債？

貴州省一名女企業家向地方政府索要拖欠的上億元（人民幣，下同）承建工程款不成，不僅被要求以1200萬元平賬，還被債主逼債毆打至重傷，最後反被地方公安處以刑事拘留。

47歲的少數民族女企業家馬藝珈伊在《中國經營報》25日刊發的報道中，控訴了這段經歷。

馬藝珈伊名下的公司從2016年起承建了貴州省六盤水水城區兩家國企——玉舍森林旅遊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森林公司）和野玉海山地旅遊度假區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野玉海管委會）——發包的10個政府工程項目。

這些專案包括易地扶貧專案、幼稚園、小學、博物館、酒店、單軌高架遊覽車、度假區等。

但馬藝珈伊承建的專案，工程款這幾年來一直被水城區政府拖欠著，讓馬藝珈伊在2020年1月決定退出專案，並請求審計結算。

然而，拖欠的工程款不僅沒收回，反倒讓自己身陷一系列麻煩：野玉海管委會及森林公司多次帶人到辦公室鬧事、被債主毆打至「右腿膝關節至今不能正常行走」、以涉嫌「拒不支付農民工工資」為由被水城區公安局刑事拘留等。

報道稱，馬藝珈伊2021年曾向六盤水市和貴州省反映情況，森林公司、野玉海管委會也出具文件證實拖欠馬藝珈伊兩家企業工程款的情況屬實，但很快的，森林公司財產被轉移，有變為空殼公司之嫌，野玉海管委會則被註銷。

在馬藝珈伊律師的要求下，水城區法院去年3月凍結上述兩家公司的1500萬元款項，但短短一個月內就毫無理由地解除凍結。

水城區政府拒付工程款的理由是部分專案未審計。但律師查閱銀行資料發現，政府平台公司在兩家國有銀行貸款5.8億元，卻未用於借款用途，而是轉入多家關聯公司。律師質疑區政府長期未審計，與涉嫌騙取貸款行為有關。

向各方求助無門後，馬藝珈伊的律師從去年9月起在微博、抖音發布債務、訴訟資訊。律師還將針對水城區政府某官員的舉報信郵寄給官員本人，內容涉及欠債不還、非法解凍、大量資金去向等問題。

據報道統計，水城區政府共拖欠約2.2億元，區政府曾向馬藝珈伊提議以1200萬元化解所有債務，但被她和代理律師拒絕。

去年11月，馬藝珈伊被地方公安以涉嫌尋釁滋事罪刑事拘留。為她代理債務執行的律師、律師助理等10餘人也被刑事拘留，今年1月被逮捕，罪名為尋釁滋事罪。犯罪事實為發布微博、抖音和轉發，及郵寄針對水城區政府某領導的舉報信。

但馬藝珈伊在公開信中強調，自己並未「尋釁滋事」，而是有些人想要「以刑化債」。「以刑化債」這一新詞就此誕生。

以刑化債？

《中國經營報》的報道發出後瞬間引起輿論譁然，抨擊貴州省濫用公權力的網民不在少數。律師王昊宸發文稱，如果地方政府僅僅因為被企業家、律師的公開質疑戳到痛處，就要大肆抓人，「那我們從事的這個職業，還有安寧可言嗎？」

水城區政府2月27日早上迅速發布情況通報回應。

通報稱，馬藝珈伊名下公司承建的10個專案，工程資料金額共計1.63億元，目前已支付1.47億元，支付比例為89.82%，「六盤水市水城區政府共欠企業約2.2億元」及「區裡要以1200萬元化解所有2億餘元的債務」的說法不實。

針對馬藝珈伊等人被拘留的原因，通報指控馬藝珈伊為了討回款項，雇傭耿某某、方某某安裝GPS定位器跟蹤他人，非法獲取公民個人資訊。通報還指，馬藝珈伊等人去年9月編造虛假資訊，在網上惡意炒作、在公共場所張貼不實大字報和拋散傳單，涉嫌侵犯公民個人資訊罪和尋釁滋事罪。

不過，中國網民對水城區政府的撻伐聲浪絲毫沒有減弱。有網民更直言：「不要以為有政府背書就很靠譜，其實政府往往是最不講信用的。」

還有網民說，通報依然沒有回應代理律師等10餘人被刑事拘留的原因。此外，馬藝珈伊承建10個專案的手續，是否合法合規？

撰寫報道的記者郝成27日在朋友圈發出態度強硬的回應：「追著採訪你，打電話、發短信你不回。稿子發出去後，你深夜『字斟句酌』回了一個，還定性了一個『不實報道』，你究竟有沒有看一下文件，你自己的文件裡怎麼說的？」

郝成說，這件事情之前就有媒體報道過，上次地方政府回應會積極解決問題，這次卻回應報道「不實」。希望地方政府能夠坦誠面對問題，而非玩文字遊戲、混淆視聽。

前《南方週末》記者褚朝新同一天也在微信公眾號附上水城區官方2021年出具的文件，稱文件寫明當地國企拖欠的工程款達近2億元，「為什麼水城區回應媒體報道的通報說專案工程款已經支付了約89.82%呢？」

褚朝新稱，在當前的媒體環境下，「我真的不相信《中國經營報》敢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如此嚴厲地監督地方政府」。

貴州嚴峻的債務狀況

工程款到底付了多少、到底拖欠多少，雙方說法差距太大，要判斷哪一方在說謊仍時為尚早。不過，這起事件之所以引起關注，除了「以刑化債」的做法，貴州省近幾年確實肩負著龐大的債務壓力。

隨著房地產市場步入寒冬，以賣地收入為主的政府基金收入蒙受衝擊，各個地方政府不得不大規模發行特殊債，以延長欠下的債務期限，降低債務利息負擔。

貴州省是發行特殊債佔比最高的省份之一，中國債券資訊網去年11月披露，貴州特殊債發行規模達1447.6億元。

內媒《第一財經》引述中央財經大學教授溫來成稱，近年貴州債務風險較高，城市建設投資公司非標債務違約偏多，且財政經濟實力較弱，是社會各方面關注較多的地區之一。

貴州省人民政府發展研究中心去年4月還罕見公開透露地方債務嚴重，已無能力消化，希望得到上級部門的支持。

貴州省的巨額債務，很可能與當地大肆舉債建設項目有關。央視上月播出的反腐專題片披露，已落馬的貴州省政協原副主席李再勇2013年至2017年主政六盤水市期間，盲目興建旅遊項目，讓當地新增債務暴增300%，達到1500億元。

《路透社》今年1月引述知情人士披露，中國政府已要求包括貴州在內的12個債務問題嚴重的省區市，推遲或停止部分基建專案建設，以應對居高不下的地方債風險。

地方拖欠款項的老問題何解？

地方政府或國企拖欠企業賬款的問題並不罕見。以河南為例，河南去年審計發現部分地方政府（含所屬部門、事業單位）和國企新增拖欠民企賬款95.63億元。

面對地方政府和國企拖欠款項，民企或個人要維權卻往往沒那麼順利。

一名六旬華僑亢樹家2014年曾應政府招商到遼寧省鞍山市投資公園建設項目，但鞍山市政府將項目改嫁給其他公司後，亢樹家卻無法收回3000萬的建設保證金。

與地方政府交涉無果後，亢樹家走司法途徑。從2017年開始，案件歷經一審、二審、申請再審，他的訴求均以不具有訴訟主體的資格為由被駁回。亢樹家去年11月向遼寧檢察機關申請監督，法院已受理，但案件仍不明朗。

中國國務院常務會議去年9月要求，省級政府要對地區清欠工作負總責，央企國企要帶頭償還，解開企業之間相互拖欠的「連環套」，顯示地方政府拖欠帳款的老問題已引起北京高層重視。

回到貴州六盤水，不管水城區政府是否真的在「以刑化債」，他們在事件中展現的姿態，恐怕已在民企和民眾心中，留下了一筆難以化解的公信力壞賬。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