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西方所好?比《活著》更真實的《隱入塵煙》有更大野心

撰文:吳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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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對香港讀者來說,很難對內地近期很火爆的電影《隱入塵煙》產生共鳴,就像人們很難對之前的「二舅」故事有所感一樣。同樣是衰敗的鄉村,同樣是大時代裏的小人物,「二舅」治不好我們的精神內耗,《隱入塵煙》裏如塵埃般不足掛齒的馬有鐵和曹貴英,對人們的精神撫慰也是稍瞬即逝的。因為說到底,人人致敬「二舅」,人人感動於有鐵和貴英的土味愛情,卻並沒有人想真正成為他們。

《隱入塵煙》的故事發生在甘肅,和我的老家陝西榆林同屬大西北,乾旱、貧瘠、封閉、落後,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裏外界對大西北的總體印象,影片呈現的色調也大抵如此:大齡光棍漢有鐵一貧如洗,寄居在村裏被棄置的房子裏,只有一頭毛驢和他相依為命,貴英腿瘸手抖不能生育,而且尿失禁,村裏人都把她看做瘟神。機緣巧合的,這兩個村裏不起眼的邊緣人走到了一起,並彼此找到了被看見、被尊重、被呵護的人之為人的存在感。眼見生活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貴英卻不幸溺亡了,有鐵萬念俱灰,感到人間不值得,也追隨貴英隱入塵煙。

如果電影僅限於此,顯然很難成為一個現象級,今天人們熱烈討論這部電影,關鍵在於其透過兩個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邊緣人,揭示了更為廣泛和深刻的三大關係命題。在新冠肺炎疫情持續了三年的今天,這三大命題顯得更為急迫。

《隱入塵煙》劇照。(@隱入塵煙)

首先是人與人的關係。電影中,有鐵雖然一貧如洗,但一生勤勤懇懇,不管是借村民的雞蛋,還是賒賬買農作物,都記得清清楚楚,村裏一個富人病了,因為熊貓血不好配型,馬有鐵一查對上了,為了間接讓村裏人有機會討要欠款,毫不猶豫一次次給富人輸血。就是這樣一個村裏人人都要依靠他的「輸血」來追回欠款的老實人,卻並不真的被村裏人看在眼裏。人與人的關係,在《隱入塵煙》裏,是「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

電影中有一幕,貴英溺亡後,有鐵在村頭還借的雞蛋時,聚集在一起的村民們讓他坐下來嘮嘮嗑,並寬慰他——「你現在房子也有了,糧食也有了,一個人輕輕省省地過也挺好的。」可能在村民們看來,貴英這個瘟神死了,何嘗不是一種解脱?但在有鐵看來,貴英是同他一樣如塵埃般的人,也是他活下去的支撐與依靠。可能也是在這一瞬間,有鐵看清了人與人之間脆弱且虛妄的關係,他回頭看了一眼村頭的人們,眼神空洞,對人間沒有了一絲留戀。

透過電影,再結合疫情以來發生的種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似乎更親近了,卻也更撕裂了。梁漱溟先生在《這個世界會好嗎》一書的後記裏曾提到人類面臨着三大問題:一是要解決人和物之間的問題;二是要解決人和人之間的問題;最後一定要解決人和自己內心之間的問題。可以說,這三個問題,我們至今一個也沒有解決好。《隱入塵煙》以有鐵和貴英為載體,試圖回答這三個問題,但無疑,註定以失敗告終。

其次是人與動物的關係,也就是梁漱溟所言人與物的關係。對有鐵來說,這頭毛驢既是他的親人,也是他自己。所以不管是對毛驢,還是對其他動物,比如後來養的雞、房梁築巢的麻雀、蝌蚪,在有鐵眼中,都是和自己一樣的生命存在。

《隱入塵煙》劇照。(@隱入塵煙)

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風靡一時的《人類簡史》的第一章,重點解釋了為何人類只是一種也沒什麼特別的動物。在他看來,在過去3萬年間,智人已經太習慣自己是唯一的人類物種,很難接受其他可能性。對智人來說,沒有其他同屬人類的物種,就很容易讓人自以為是造物的極致,以為自己和其他整個動物界彷彿隔着一條護城河。

很多人看過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後,會感嘆這是一部顛覆認知的奇書,其實他只是選擇站在了人類的對面,而不是以人類為中心,來思考人類而已。所以放在超長曆史周期中,他看到的人類,不過是若干個同屬人類的物種中倖存下來的一個物種,不過是「會講故事」進而完成了大規模的團體協作而已。

的確,人也只是一種動物,動物也和我們一樣。這也是《隱入塵煙》試圖提醒我們的。想想看,疫情以來我們對待動物的態度,一言難盡。

最後是人與土地的關係。在電影中,有很多種地的場景,有一個場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那就是貴英坐在犁地的農具上,有鐵在前面拉着毛驢。耕作的時候,有鐵和貴英有一段對話,馬有鐵說,「人長着腳,可以走來走去的,總比種在地裏的莊稼和菜強多了,糧食種在地裏就哪兒都去不成了,風吹日曬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裏幹挨着,話說回來,我們長了腳又能跑到哪裏去呢,還不是牢牢着栓到地上了,哪裏也去不成,你說,農民離開了地咋活呢?」

《隱入塵煙》劇照。(@隱入塵煙)

對毫無風險抵抗能力的有鐵、貴英這樣的邊緣人來說,雖然長着腳,但卻哪裏也去不了,長這麼大,也縣城也沒有去過,他們的腳就像被種在了地裏,動彈不得。後來雖然安排了扶貧分房的情節,在最後還給了一個很光明的尾巴——2011年冬,老四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但其實人們都明白,放走了毛驢、賣光了糧食、還完了欠的債的馬有鐵,早已追隨溺亡的貴英而去,一起隱如塵煙。

除了哀嘆他們的苦難與命運外,有鐵那句「農民離開了地咋活呢」連帶着後來的扶貧分房,卻又揭示了人與土地這一命題背後更具現實意義的問題:作為扶貧對象的「馬有鐵們」,就算住進了扶貧房,可離開了土地的他們,接下來咋活呢?「目中無人」的農村現代化,真的現代化了嗎?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賀雪峰在《慢半拍的農村現代化》一文中曾寫道,無論是農業農村現代化,還是鄉村振興,都首先應當是農民這個弱勢群體和農民中的弱勢群體的現代化和鄉村振興,任何將農民排除在外、驅趕進城的鄉村振興,都是本末倒置的,都是錯誤的。鄉村振興不是要為城市中產階級和文青小資提供休閒去處,而是要為缺少城市就業機會及難以在城市體面安居農民提供農業收入就業,提供基本保障和最後退路。目中無人的農業農村現代化,排斥農民的鄉村振興,必須堅決制止。一個也許不是很現代卻對弱勢農民友好的農業和農村,是中國現代化中的大幸。

以上,便是我看完這部電影后的感觸,至於很多人提到的真實性問題,以及是否在刻意迎合西方對中國人愚昧落後的刻板印象等等,其實只要自己去農村走一走、看一看,每一個村落基本都會有這樣的邊緣人,這與今天農村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並不矛盾。他們是邊緣人,但並不等於不存在。既要「看見」他們,也要「看見」以他們為載體揭示出的更為廣泛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