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不是《活着》中的福貴:一個民族不能止步於樂天知命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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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6日,一個題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B站影片在內地網絡霸屏。影片裏的二舅本是一位成績優異的農村學生,卻因當地醫生打錯針成為了殘疾,放棄了讀書改變命運這條道路,一生只能待在越來越只剩下老人的鄉村。不過二舅並未沉淪下去,活在怨天尤人之中,而是自學成才,精通木工,樂天知命,善良、老實、孝順。本是殘疾人的他卻辦不下殘疾證,自己養活自己,用一輩子積蓄給領養的女兒在縣城買了房。現已60多歲的他,不僅要照顧80多歲的老母親,還要給自己積攢養老錢。偏偏如此不幸的他,卻活成了一位堅韌不拔、樂天知命、勤勞善良、村裏第二快樂的能工巧匠,收穫彈幕裏滿屏的致敬語。

有人說,這是影片版的《活着》,二舅是《活着》中的福貴。二舅和福貴是有些相似,他們都曾遭遇過生命中的不幸、挫折、逆境,生活艱難,但都有一種堅韌精神。

有人說,這是影片版的《活着》,也有人說二舅像是從故事裏走出來的小說主人公,重疊了無數平凡人的身影。(影片截圖)

但二舅和福貴的不同之處更多。二舅一生困苦、不幸的來源是他少時被當地醫生誤診,自此終身殘疾,但經過最初兩三年的情緒低谷後,二舅成為了一個樂天知命的能工巧匠,活出了他的精彩和意義,令人感動而又敬佩。相較而言,福貴早年是個生活在富裕地主家庭的浪蕩公子,吃喝嫖賭,惹人生厭,後來敗光家財,淪為貧窮的佃農,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經歷土改、三年饑荒、文革等歷史事件。福貴的親人一個個離他而去,其中多數都是非正常死亡,大時代下的個體悲劇和命運無常貫穿福貴一生,最終只剩下福貴獨自艱難地忍受着一切的生離死別。

福貴並不樂天知命,亦非能工巧匠,不能惠及鄉里,只是一個曾經闊過的普通農民,那麼的平凡、卑微,毫無精彩可言,若不是他的苦難過於震撼人心,根本不會有人記住他。如果說福貴恰如小說作者余華寫的「人是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影片中的二舅則除了忍受之外,明顯多了些樂天知命、豁達。當然,福貴的苦難是一種大時代的悲歌,是一個民族曲折命運在個體身上的集中縮影。而二舅主要是個體的不幸,與時代有關係,但又沒有福貴與時代之間那麼密切。二舅的意義主要在於給今天那些生活在承平年代卻又焦慮不已的都市人的啟迪。

不過,樂天知命、豁達的二舅形象是影片塑造出來的,現實生活中二舅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在整個影片中,二舅一言不發,只有影片作者通過旁白的描述。影片作者是一個讀過大學、坐擁百萬粉絲的UP主,和二舅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他在描述二舅的故事時是否投射過多個人的想象和感受不得而知,但不能不追問的是,二舅的苦難何以至此?在他身後是否有一批本應有更好人生卻掙扎在底層的人?

二舅的影片引述了電影《棋王》裏的台詞:「他這種奇才啊,只不過是生不逢時。他應該受國家的栽培,名揚天下才對,不應該弄到這麼落魄可憐。」但落腳點卻是不活在遺憾之中。影片作者說了二舅所摘抄的一句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但同樣是建立在接受、忍受苦難的基礎之上。毋庸贅言,在苦難已是既成事實的情況下,只有忍受苦難、接受苦難,才可能走出苦難的陰影,活出精彩。這也是一個民族能度過苦難並延續下去的關鍵所在。但除此之外,同樣值得追問的是,還應該有一種反思苦難、抗爭苦難,最終讓所有人不再重複苦難的超越性精神力量。苦難可以成就人,但苦難並不值得被歌頌,尤其是弱者的苦難,因為你所以為的堅韌、生生不息,有可能是他一生失意、夢碎的代價。

影片主人公「二舅」的堅韌不屈打動了很多人。(影片截圖)

影片中的二舅,平凡、美好與強悍,無疑是值得尊敬和學習的,但不能止步於此,而是要去追問為何會有他那樣的苦難。他的動手能力那麼有天賦,若當年未放棄讀書,通過高考改變命運,他的天賦和勤勞有可能造福更多的人,包括他自己。但結果他只能悲苦地生活在鄉村,被身體的殘疾束縛,固然可以樂天知命,卻只是不幸中的大幸。作為個體,能在命運無常下活成二舅那樣,已屬不易,但對於一個社會而言,為了讓更多二舅那樣的人改變命運,為了讓更多人有可能活出自我,就不能不去反思造成二舅一生不幸的更深層因素,就不能不在樂天知命、豁達、善良老實的同時,保持一種反思和反抗的力量。因為哪怕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同樣應該用在正確的方向,所謂好鋼使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