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踏入酒店情慾權謀交織 夜世界規矩「四進四出」係乜?
台劇《華燈初上》上線,特殊題材、緊湊情節引發兩岸觀影熱潮。劇本打磨4年,以1988年的台北林森北路條通(台灣日式酒店)為舞台,講述一起環繞「光」酒店的兇殺事件,線索指向媽媽桑、陪酒小姐、酒店來客、男性公關與幫派人士,推理之餘折射風月場的浮生百態,人物刻劃亦是立體鮮活。
而在網上諸多討論中,對「條通生活」的好奇名列前茅。《華燈初上》為求貼近現實,也在籌拍過程中請來曾為條通小姐、如今已是酒吧「媽媽桑」(日文意指老闆娘)的席耶娜(化名),作為本劇背景指導,併為劇中演員提供服務訓練。跟隨席耶娜的腳步,《香港01》夜訪條通商圈,一窺「台灣銀座」的時光流轉,捕捉燈紅酒綠下的職人百工。此為系列採訪第二篇(共兩篇)。
夜世界的精緻規矩
談起過往的日式酒店生活,席耶娜大笑表示,自己還沒入行前,也有許多「誤會」。
20多歲時,因卡債壓身,席耶娜來到條通的日式酒店應徵,並做好了「被帶出場」的賣身準備,小心翼翼問着媽媽桑:「如果要跟客人出去過夜,我可以選帥一點的嗎?」沒想到換來媽媽桑一聲驚呼:「原來你這麼缺錢喔,我們這邊不做這個,要不要幫你介紹其他地方?」如此反應,出乎席耶娜意料。
正如上篇採訪所述,條通的日式酒店仿照日本「銀座模式」,採「公檯制」,全店為開放式空間、不設包廂,小姐會輪桌與客人聊天、喝酒唱歌,「親密互動頂多是牽手、或將手放在客人大腿上,連接吻都不行」;如遇客人喝醉、藉酒壯膽,開始「一把摟住」的毛手毛腳,小姐也會「有技巧」迴避,藉機將客人的手放回腿上,十指交扣。如若情況繼續失控,店內少爺(男服務生)便會出面保護小姐。
而憶起初入行的職前訓練,席耶娜仍覺相當辛苦。首先,日文是必備技能,酒店雖會為小姐安排日文課,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小姐若不努力學習,一眼就會被媽媽桑識破。「我剛入行時,只是兼職,專櫃的正職還在繼續,但媽媽桑要求我在3天內背下所有五十音,我連搭公交車的時間都不能浪費。」接着便是學唱日語歌,「媽媽桑會拿着卡拉OK歌本考小姐,唱錯了就完蛋。」
日式酒吧內景(點擊大圖瀏覽):
而除了日文技能外,桌邊服務也是規矩重重。「台灣客人重感覺,日本客人重細節」,席耶娜細數道,客人入座後,小姐首先必須遞上熱毛巾,詢問客人喝酒習慣,日式酒店共有4大喝法:威士忌、威士忌加冰塊、威士忌兑冰水、威士忌兑蘇打水,小姐須在客人答覆偏好後,親自「做酒」,諸如調棒必須轉兩圈半、酒水比例等,皆是細節;乾杯過後,小姐要詢問客人們如何稱呼,寫在小卡置於桌緣,供換桌後的下一輪小姐、來巡桌的媽媽桑辨認,偶爾客人去完廁所回來,位子調動,小卡上的名字也必須跟着換位子,「講錯名字是很失禮的事,會被媽媽桑叫去廚房訓話。」
而為與客人有話題,小姐必須時刻關注日本新聞。日式酒店多在夜裏9點營業,小姐們約7點開始梳化妝,8點至店內準備,早年條通能訂到日文報紙,媽媽桑便會在這段時間,把每版頭條念一次給小姐聽,方便其準備話題。另外為營造日式氛圍,店內也會擺放插花,由各小姐輪流負責,「花道」由此成為必修課程,「小原流」、「池坊流」可謂是當年條通最流行的兩種流派。無獨有偶,有時小姐需陪客人外出打球,為此媽媽桑也會安排高爾夫球課,供小姐學習。
充滿權謀的情慾世界
而如此工作型態,是否能帶來高收入生活,席耶娜笑道,「我常說我們就像酒店界的公務員,能維持生活温飽,但賺得沒有外界想像多。」
在席耶娜入行當年,專櫃小姐的月薪只有新台幣1萬元左右,日式酒店便已能開出新台幣3.2萬的底薪,算是相對高收入的工作。然而之所以說是「底薪」,乃是因為在此之上能賺多少,全憑小姐手腕。
日式酒店的計價方式有一套規矩:客人來店後,需支付新台幣1,200元至1,500元的「人頭費」;若是第一次來,還需支付「開酒費」,至少是一瓶新台幣6,000元起跳,因為費用高昂,往往無法一次喝完,故酒店通常還會提供「寄酒」服務,即細心留存客人未喝完的酒,供其下次來店繼續喝。席耶娜補充,「因此在日式酒店做小姐,不用很會喝酒,喝太多客人反而會為錢包心痛,像我就不怎麼會喝,台式酒店常有灌酒、逼小姐喝酒的事發生,日式酒店反而不會有這種現象。」
「寄酒」服務與條通文化:(點擊大圖瀏覽)
上述的「人頭費」、「開酒費」為店家實收費用,故席耶娜剛入行時,常被媽媽桑要求:「七海(彼時花名),給我狠狠的推銷啊!」至於關乎小姐業績部分,則大抵分為「四進四出」與「指名」。
「四進四出」是業內術語,指小姐必須在當月,因四次陪伴客人而晚一個小時進店、早一個小時離店,前者可以是一起吃晚餐、外出旅遊、採購逛街,後者則大多是吃宵夜,「條通有道地的居酒屋與日式料理,許多店主與廚師自己就是日本人。」如此規矩簡言之,便是希望小姐為了業績與獎金,能將客人帶來店裏,並與客人維持店外交情與互動,以確保酒店有穩定客源。席耶娜表示,「過去我偶爾也有不達標的時候,這時我就會打給熟識的客人,要他今晚一定要跟我一起進場,幫我衝當月四進四出的業績。」
而「指名」則是日式酒店特有的制度。即在「公檯制」規範下,小姐們會每桌輪流喝酒聊天,若有客人不希望同桌小姐在換台時離開,便可支付新台幣1,000元「指名費」,讓小姐多留15分鐘。而在1,000元的指名費中,店家通常會抽成100元,由小姐實拿剩下的900元。
條通有許多日式料理店:(點擊大圖瀏覽)
換言之,若小姐不會推銷酒,又無法在該月與客人「四進四出」,同時因不受歡迎而無人「指名」,便只能領取「底薪」的新台幣3.2萬元;但若是手腕好的小姐,月薪往往能上看新台幣7萬元,這還不包括外出時由客人負擔的相關花銷、禮物費、逛街抽成。
綜上所述,日式酒店內的規矩、克制,其實更像某種「欲擒故縱」的情慾權謀,是攻心為上的催化劑、「拿錢來見」的邀請函,而非銅牆鐵壁的男女授受不親。之所以禁止客人在店內與小姐過於親密,乃是為製造「人人可追求」的神秘感,避免在台日人間傳開「那家的小姐竟然在店內跟客人接吻」、「可能已經被追走了」,因而喪失光臨酒店的慾望。席耶娜分享道,「我就算與客人一起外出用餐,也必須恪守規矩,走在客人右後方,不能一起同行,以免讓人產生我們正在交往的錯覺。」
然而「性」的接觸,也並非全然是禁忌。所謂「單身」的浪漫氛圍,是為維持小姐在日客社群裏的行情,但若對象是「絕對會守口如瓶」者,例如想避免此事曝光的高階主管,小姐便無需太過顧慮。「以前媽媽桑就跟我們叮嚀,如果真的有很喜歡的客人,或是想牢牢拴住,讓他一直來店裏指名你、跟你四進四出、花大錢開酒的客人,至少也要副社長以上,才能考慮上床的事」,席耶娜笑道,「因為對方絕對比我們還怕婚外情曝光。」
條通居酒屋:(點擊大圖瀏覽)
風月場的生存心態
至於小姐與客人間是否會有真愛,席耶娜分享了自己從業十餘年的心路歷程。
「我很常暈船,因為這是工作的一部分。」雖說條通乃逢場作戲的煙花地,但戲假情真的事每天都在發生,「道理很簡單,客人不是瞎子,小姐太過敷衍,客人還是能感覺出來」,席耶娜解釋道,「要成為首屈一指的小姐,就不可能不投入。」而從業多年,她也曾經歷「搶客人」的狗血劇情,「對方是一位日商副社長,非常支持我的業績,當我缺四進四出時,就會打電話給他,讓他開完會後趕到條通,跟我一起進場,再提早帶我去吃宵夜,讓我下班。」至於兩人發展到何種程度,「也就只有接吻而已。」然而某日酒過三巡,這位副社長留着淚向席耶娜道歉,「他說自己被我們店的媽媽桑睡走了,對我感到非常抱歉,但以後他還是會把業績做給我。」
聽到的瞬間,席耶娜五味雜陳,但更多是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媽媽桑並非小姐,沒有業績壓力,何須「下此狠手?」多年以後,席耶娜也成了媽媽桑,逐漸理解經營者的籌劃盤算。「對媽媽桑來說,確保穩定客源握在手中,是最直接的營業保險;小姐能叫來客人雖重要,但小姐也有跳槽風險,一旦離職,客人或許就會跟着去新店。」
而回顧自己的戀愛觀變遷,席耶娜表示,「做我們這一行真的有影響,在外界來看,可能會認為是某種觀念偏差。」剛入行時,席耶娜在夜店認識了法國男友,最後對方歸國,她為了見情人一面,辛苦存下半年酒店薪水,買了飛往法國的機票,與男友共度2個禮拜的浪漫時光。然而法國物價高昂,她幾乎花光所有積蓄,最後回台時一貧如洗,又要重新存錢。
疫情過後的條通商圈(點擊大圖瀏覽):
店內媽媽桑見她如此,便語帶心疼的嘲諷:「洋人有這麼好嗎,值得你這樣浪費辛苦錢?他如果要你過去,就該連機票、生活費一起負擔,哪有讓女人花錢的道理?」席耶娜回答道:「我們也還沒結婚,不好意思跟他開口要錢。」媽媽桑怒斥道:「敢脱衣服不敢開口要錢?你比妓女還不如!」席耶娜反駁道:「媽媽,我們是真愛,true love!」媽媽桑丟下一句:「Fucking true love,最後還不是要分手!」
回顧這段經驗,席耶娜認為,她的感情觀確實有所改變。往後的新戀情,她逐漸習慣讓男方負擔所有費用,「如果女人因為客氣,不讓男人在自己身上花錢,那麼他離開你時也會很乾脆,因為他不覺得心痛、可惜,畢竟也沒有投資過什麼。」
後來也曾有美國客人向她求婚,希望帶席耶娜離開條通,一起到美國生活,但她一來擔憂異國生活的不確定性,二來認為跨文化戀情仍有不可彌合的障礙,最終還是沒有答應。這位客人後來在美與他人另組家庭,但仍與席耶娜保持電話聯繫。多年以後,席耶娜成為媽媽桑,獨立門户開了日式酒吧,某次發不出薪水、即將跳票時,還是這位客人緊急挹注資金,讓酒吧撐過了倒閉危機。
「我哭着向他說,這筆錢我沒辦法還。他只告訴我,他沒辦法以丈夫的身份參與我的未來,希望至少能在經營之路上,協助我獨立。」席耶娜回憶道,自己這輩子有很多次暈船與戀情,但這是她最刻骨銘心的一段關係。
條通夜色裏,客人與小姐互為光影。豪擲千金的觥籌交錯間,情慾既是商品,也是真實上演的戲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