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女博士混入內地外賣騎手團8年 研究成果轟動得逼平台改算法
中國每天會產生超一億外賣訂單,這意味着會有一億多次外賣騎手配送,依託平台算法的零工經濟正改變着我們的生活。
編輯:陳沁(一条)
2020年《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一文,引起社會轟動,倒逼平台算法改革,其中援引三篇學術研究,來自80後中國社科院學者孫萍,外賣騎手研究,也從邊緣議題成為「顯學」。
2021年,「美團」向全社會公布騎手配送時間算法,接受公眾監督,算法倫理與平台勞動者權益問題進入公眾視野。
孫萍是香港中文大學博士,一個「e值99.9%」的青年學者。過去8年間,她和調研團隊走訪中國19個省份,也深入縣域,採訪了三百多位外賣騎手,最終將她的田野調查出版成《過渡勞動:平台經濟下的外賣騎手》一書。
混入內地外賣騎手團8年 逼得平台改算法 點圖放大看看中大博士孫萍的研究:
8月,一条在北京社科院大學和她聊了聊。
零工經濟大趨勢下 8年外賣騎手田野調查
(以下是孫萍的自述。)
我2017年開始做外賣騎手研究,那一年我剛剛入職社科院,趕上了外賣發展蓬勃的時期。有一段時間補貼大戰,花10塊錢(人民幣,下同)就能買一個肯德基全家桶,騎手送一單比如10塊錢,平台再補貼10塊錢,一單可能能掙20塊錢,也出現了很多媒體所說的外賣小哥收入過萬的情況。看到街上來來往往奔跑的騎手,每個人邊跑單邊拿着手機,也是一種技術化的勞動,我就覺得騎手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議題。
做田野調查,一開始挺難融入的。最初在我們學校旁邊的一家粥店,到了飯點我就去蹲點,粥店老闆發現我總是在那兒抓騎手,但不在那吃飯,就把我趕出來了,後來我就意識到我應該在那兒吃飯,再去門口和騎手聊天。
跑外賣的人五花八門,70%是農民工群體,和他們聊天不能太過正式。有一次我們的學生去跟一個師傅聊天,開場白是:「我是來自中國社科院的學生,想對您進行一個訪談。」師傅嚇得從椅子上掉在了地上,迅速跑掉了。後來我們轉變策略,先上去跟騎手搭訕一下,比如問問他今天跑了多少單,距離感就會很快拉近。有一些騎手其實挺有傾訴欲,我們的友誼會持續很久。
我們採訪了有三四百位外賣騎手,有農民工、創業失敗的老闆、負債的個體工商戶等等,境遇各不相同。還有大學生和白領,前者主要是做暑期工,後者則是想通過跑外賣體驗生活。我們去調研騎手,問他們:「你為什麼跑外賣?」給我的反饋都是:
我想先過渡一下。
這是當下普遍的零工勞動者的狀態,他們想在快速的流轉和不確定當中,尋找一個緩衝地帶,跑外賣並不是他們終極追求的目標。我在書裏提出的「過渡勞動」,第一層意思指的就是這種臨時性、周轉性。第二層意思,和騎手的人群有關。他們多數來自於工廠、建築工地,一旦加入外賣之後,很難回到工廠擰螺絲,或者回到工地搬磚。這些工作都過於嚴苛,不像外賣這麼「自由」。第三層意思,即使離開外賣平台,還會跳到其他數字化平台,比如從美團跳到餓了麼,再跳到閃送。不停的過渡中,逐漸就變成一個持續性的、永久的過渡狀態。
從2017年做問卷到現在,我們發現騎手平均的勞動時長變得越來越長。一開始跑外賣更多是一種兼職化的勞動,現在越來越全職化。經濟下行,大家找工作都很難。越來越多人加入外賣行業,僧多粥少,比如一個地區每天出單量是5000單,原本有200個騎手,現在增加到300個,人均拿到訂單變少,我一天希望能掙夠200塊錢,現在發現跑了8小時只掙了150塊錢,騎手就會主動延長自己的工作時間,粘在平台上的時間越來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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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月入過萬的騎手依然還是有的,但是收入總體是呈遞減趨勢。相比之下,小縣城的騎手還挺幸福的,平均工資可能在4000~5000塊錢,比餐廳3000的平均工資要高,也更加安穩,又可以見到家人孩子。
跑外賣是一份手停口停的工作,來大城市打工的騎手,普遍焦慮感還是很強的,要賺取最大化的利益,就會存在比較嚴重的自我剝削。我在書裏面提到了蓋伊·斯坦丁(Guy Standing)的「朝不保夕者」,也就是歐美社會的不穩定階層,但是在歐美工業化時代和社會福利保障制度背景下的研究。
中國的情況有所不同,我們的社會,早在秦漢就開始存在零工經濟。我看過一篇論文研究,新中國成立之後,在最鼎盛的時期,有穩定保障的工人階級佔總人口也只有40%不到。半工半農的人群,隨着機械化生產,逐漸轉變成農民工群體。
當下中國為什麼會出現大量網路民工?其實它是由傳統的農民工轉型過來的,有一個人口和社會基礎在。現在我們已經有2億的網路靈活就業人口了,到2035年可能會有4~5億。那也就意味着,未來,每3~4個人就有1個人在打零工。
女騎手的勇氣與困境
疫情後,就業壓力增大,女騎手的比例有所增加。跑外賣其實是一項特別凸顯男性氣質的勞動,在高峰時段,你的奔跑能力、駕駛速度、抗壓能力,還要提重物,女性在生理上是不佔優勢的,所以我特別欽佩那些能夠在大城市勇敢地戴上頭盔,騎上電動車穿梭在街頭的女性。女性跑外賣的原因,有些和男性相近,比如還債,生計的壓力。我們調研和採訪的女騎手裏,有1/3來到大城市是因為丈夫也在同一個城市打工,比如外賣夫妻檔,他們的目標是「快速攢錢」,用來贍養老人、給娃娃交學費、蓋房子、還債等等。
跑外賣也在衝擊着中國傳統的家長制,如果兩口子都在大城市跑外賣,租的房子可能不足10平米,在這個空間,一是睡覺,二是給手機充電,剩下所有的時間都在外面跑單,不需要洗衣服、掃地、做飯,連廚房都沒有,原本在老家繁重的家務勞動消失了,不再是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形式。還有3成是因為離異、家庭變故、破產等原因不得不出來跑外賣。我印象比較深的是阿嵐的故事。
我們當時見到她還是疫情,她的微信頭像是一個盤着精美髮飾的女生側顏,我問她這個照片是誰?她說是來約她做髮型的一個新娘子,她覺得特別好看,就用來做了頭像。阿嵐原來是一名理髮師,也是一家理髮店的老闆娘。有一天她去醫院看病,刷卡付錢的時候,工作人員告訴她卡里餘額不夠,她不相信,就又換了一張卡,還是餘額不夠,她跑去銀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她癱在銀行的櫃枱前。銀行給她打了四五百頁流水,少則兩三百多則兩三千,原來她老公在過去半年染上嚴重的網癮,把她攢的170萬全部輸光了,還欠了幾十萬的外債。她把理髮店賣了,也一度想要跟她老公離婚,經過幾個月的思考,她覺得和老公還是有感情,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和她老公一起跑外賣。
對阿嵐來說,過去她是一個理髮店的老闆娘,跑外賣是一個比較傷自尊的事情,我們之前見她每次眼圈都是紅的,她花了很長時間來接受生活的變故。她跑外賣也很要面子,會跑到離她家10公里遠的美食街,她說:
這樣我不會碰到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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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很多女騎手來說,走上街頭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氣。傳統的家庭環境裏,女性是作為一個穩定統籌的角色,比如早上起來先做飯,給娃穿衣服,送娃去學校……但外賣是特別零散、隨時準備出發的工作,有單就去接,沒有單可能就需要等着,必須去適應這種不穩定感和流動性,還要兼顧母職。
零工經濟這些年有一個顯著的市場下沉,原本被困在家中的媽媽群體,也開始頻繁進出於電商、直播、快遞、外賣等行業。縣城的女騎手跑外賣,是作為一個零工性的補貼家用的形式,就比較辛苦了。比如她五六點鐘開始上早班,趁着跑單間隙去送一下孩子,下午四點半下班,因為要去接孩子,晚上就不跑單了,還有很多母職和家務要應付。
在外賣領域,性別規範和「男性審視」也依然存在。比如街頭的男性騎手很容易形成社群,發起轉單、搶單的活動,一起打遊戲、聊天。女性會比較孤獨,一般就默默地在一旁刷手機。但是在男性氣質如此強烈的行當,在外賣行業活下來的女騎手,也都是有兩把刷子。還有一些是從性格取勝,比如她跟顧客交流的時候更加有禮貌,更加耐心,能有策略地處理遇到的問題。
「中國每天有超過一億外賣訂單,算法技術很偉大,但也有點失控了」
中國每天可以產生超過一個億的外賣訂單,我們需要很多外賣騎手去對接這一個億的需求。拉長到中國的地圖當中,你會發現,能做到這件事真是特別偉大,算法技術非常精準地連接了每一個顧客和騎手,讓每一頓餐都送到了顧客手中。與此同時,騎手、網約車和家政工的勞動,越來越依賴手機本身,出現了所謂「困在系統」裏的問題。
我經常舉的一個例子,每一單有一個小時去送,為了避免被懲罰,90%的騎手都會在55分鐘之內送達,算法是很聰明的,它收集所有的騎手反饋之後,會覺得這多出來的5分鐘沒用,就會把這5分鐘砍掉。砍到55分鐘的時候,騎手會50分鐘送達,沿着這樣的邏輯,時間被越砍越短,騎手就不得不越跑越快,出現非常多的危險。
算法也會對他們實行各種各樣遊戲化的管理,如果把城市看作一個遊戲場,騎手其實很像《飢餓遊戲》裏邊的闖關者,他們的目標是以最快的速度拿到餐,克服各種各樣空間與交通上的障礙,最後把餐送到顧客手裏邊去。
騎手還有一種很有趣的「打怪升級」的參與感。剛開始跑單,你是一個白銀騎士,後邊你可以變成黃金、白金、鑽石,最厲害的是神騎士。不一樣的等級,對應的送單單價和獎勵金是不一樣的。在這種遊戲化的管理機制下,跑單變成一種上癮性的勞動,騎手會給自己定KPI。我觀察到有個微信外賣群的名字叫做「200回家,300吃飯」,意思就是如果我們今天跑單過了200,我們就可以回家了。跑過了300,哥們就坐一起搓一頓。
不僅僅是騎手,當下我們每一個人可能都是困在系統裏的打工人。對於騎手、網約車司機或者家政工,是通過個體流動性和具身性的勞動,讓算法去收取他們的個人訊息,更準確地去預測或者分類。而我們每天與算法接觸,其實是不停地為算法充當「人肉電池」來供養它。無論是刷抖音還是上網購物、打遊戲,你個人的行為數據也都會被後台的算法不斷地收取,進而形成基於你個人的使用畫像。在這個過程當中,算法變得越來越了解你,它在日常生活中就有可能完全代理你來做決定,想想其實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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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抗不安定感
未來,零工的含義可以變得非常多元,除了網約車、快遞、外賣、家政工,各種各樣的斜槓青年、數字遊民,可能還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做自由職業者。大家都不得不去接受這樣一種過渡性,「過渡勞動」的文化正刻在我們的DNA中。我們持續跟蹤的一些騎手,比如我們問他什麼時候開始工作,他突然意識到說:
天啊,我已經跑外賣跑了五六年了。
很少有人表現出來特別的沮喪或者無奈,沒有人覺得自己好像一事無成。這可能和騎手的社會背景有關係,他們多數來自農村,相較於其他工作,跑外賣的性價比其實還是高一些,也相對自由。
在抖音上有一個閃送騎手「拐哥」,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當年出名是因為他騎摩托車去送外賣的時候腳受傷了,醫生給他打了石膏,要他在家休息。但是跑外賣是「手停口停」,家裏還有老婆孩子靠他養活,所以他決定拄着拐去送外賣。他的人生經歷非常豐富,從三年級輟學之後,幹過各種各樣的活,差不多有將近20個工種。他對跑外賣有着非常多深刻的反思,我們一起做過很多事情,比如一起救助被車撞的流浪狗,給其他工友捐款,去看望遭遇交通事故的工友。我還帶過紀錄片團隊走進他家庭內部的生活,他一直都比較支持我。
我出這本書,他是一個一個字念過至少兩遍,給我提了很多專業編輯都提不出來的問題,比如書裏有一段寫從天安門到燕郊的一個站點之間的距離,我說可能有20多公里,他說根據我的常識絕對不止20公里,不信你查一下,結果真的有30公里。跑外賣的後期,他也幫助了非常多騎手,一起抵抗零工勞動所形成的不安定感和不確定感。後來我就邀請他給我寫一個推薦語,原封不動地印在書的背面。
在我看來,我採訪和結交的騎手朋友們知道我在幹什麼,遠遠比學界和業界的認可更重要。
我所在的北京地區有非常多精英式的大學,當所有人都向前看,社會流動都朝上的時候,底下的大部分人其實是被忽視的。有一大批的同學,願意加入到我的課題組來調研,他們依然保留着對於社會底層人群的關愛和關照。我不想講一個高高在上的理論,只是希望這樣一群勞動人民最真實的景象,能讓更多的人看到。騎手的故事,其實展現的是千千萬萬勞動者流轉的人生故事。我們的學術記錄現實,最終也還是要回饋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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