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航MH370失蹤10年 他們仍在等親人回家:我的孩子肯定還在
2014年3月8日,一架從馬來西亞飛往北京的MH370號航班在起飛後不久從雷達上消失,機上載有中國乘客154人。直至10年後的今日,飛機失聯原因不明、黑匣子仍未找到。仍有1/4失聯乘客家屬拒絕「和解賠償」,只為等待一個真相。
文: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一条)
前媒體人權義,十年來一直在拍攝記錄馬航MH370事件與其家屬。家屬中很多是失獨老人,「孩子沒了,整個家也垮了」;有些家屬一輩子沒出過縣城,卻為了「找飛機」學英語、走世界;也有一些人因悲痛疾病纏身,沒等到真相,就相繼離世。
有人堅持一直傳簡訊給失蹤親人 有人失去女兒不久便患病離世(點圖了解更多):
和一般「結果確定」的災難事故不同,MH370所帶來的精神折磨是週而復始、漫漫無期的,家屬們,被長久地拽入了無底的情緒黑洞。2月底,一条攝製組在北京見到了前媒體人權義,以及多位失聯乘客家屬,這不僅是一個關於「失去」的故事,也是關於「重生」的故事——如何獨自面對家庭的破碎、往後的人生,當一切沒有結果,沒有答案。
十年了 他們還在等待親人回家
正月十五清晨,天色未亮,72歲的包蘭芳獨自騎自行車從兩公里外的家趕往後海附近的法華寺,路面的積雪還未消融,寒冷讓每一次的呼氣化為白霧。過去十年裏,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包蘭芳都要到寺廟為飛機上的兒子、兒媳、孫女上香,祈禱他們有朝一日能夠平安歸來。包蘭芳是權義長期跟拍的家屬之一,人們都叫她「包姐」。
2014年3月8日早8點,時任《東方早報》新聞記者的權義看到微博上彈出了一條快訊,「一架從馬來西亞飛往北京的飛機失聯」,這是他第一次聽説「失聯」這個概念,不知道它意味着什麼。十年後,持續缺席的真相,讓他對這個詞有了殘酷的實感。
3月8日當天,家屬們被安排到了北京朝陽區的麗都酒店,等待事件的後續通報。一位家屬給了權義一張房卡,他因此獲得了跟進報道的機會。權義混在家屬中,在麗都酒店度過了52個日夜。每一天,走廊裏的哭聲、悲痛、憤怒不斷上演。這段密集的接觸,讓權義和一部分家屬建立了緊密的聯繫。輿論的潮水退去後,權義成了唯一沒有離開的「外人」。在日常生活的細微處,他看到了「370事件」對他們造成的隱秘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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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義長期參與災難報道,天津爆炸、東方之星沉船、北京大興火災……但370的家屬們呈現出不一樣的特性。一般的災難事件發生後,家屬不得不在短時間內接受親人的死亡、人生的變故,但370事件不同,由於信息公佈混亂、遲遲沒有定論,它的折磨被無限拉長了,延綿不絕,反反覆覆。很長時間裏,家屬們集體相信,家人還會回來。
來自河北邯鄲的栗二友,在事發後的兩年裏,堅持給失聯的兒子發短信,天氣轉涼,他會提醒兒子添衣保暖,他逢人就會訴説兒子在孤島上漂流的猜想。來自北京的胡秀芳,她的兒子、兒媳以及孫女都在航班上,她每週會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為孩子們的回家做好準備。家屬徐京紅,在手臂內側文了一架飛機,飛向她的心臟,後來她反覆清洗。看電影《歸來》的時候,鞏俐飾演的馮婉瑜數十年如一日地等着丈夫回家,她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等到母親的歸來。
家屬羣裏,權義格外注意自己的用詞,飛機是「失聯」不是「失事」,親人是「失蹤」不是「遇難」,甚至一段時間,權義不敢提「飛機」二字,稍有不慎,就會引發家屬們的情緒崩潰。重度抑鬱,幾乎是每位家屬的必經之路,低落、敵對、驚恐、無力,有人長期無法下牀,有人把家裏的窗户焊上封條。有人出現耳鳴、幻聽、眼花,有一位母親因為長期流淚而雙目失明。
心理援助的缺位,讓家屬們只能獨自面對這場災難。事發後的大半年時間裏,馬航都沒有為家屬提供心理支持,錯過了心理干預的黃金期。直到2014年12月,馬航在北京成立了一個5人的心理應援小組,為上百位的乘客家屬提供服務。家住北京的失聯乘客姜輝一共只申請到了兩次諮詢,而在北京之外的家屬大多一次都沒有申請到。「後來我跟一些心理醫生聊過,他們説心理援助的前提要有一個底,接受家人的死亡,然後在此基礎上恢復建設。但370案件沒有底,是越來越深的」,由於整日整夜地搜尋飛機相關資料,剛過五十,姜輝的頭髮已經白了大半。
有些人沒能熬過漫長的折磨。張麗霞是一位來自齊齊哈爾的單親媽媽,在權義印象裏,她像是《繁花》裏的那種姑娘,「幹練」「有知識分子氣息」,家屬們都特別喜歡她。她經常去北京追問女兒的下落,女兒曾在國外讀書,幾乎是她生活的全部。不久後,張麗霞患癌去世。10年裏,親屬中有五六位都因抑鬱症及其併發症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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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獨之後:不同的命運 同樣的死結
「那個年代坐飛機的年輕人,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這些乘客也是他們家裏的經濟支柱。」十年裏,權義看到了原本不同的命運,如何因為同樣的死結深陷痛苦的漩渦。
包姐和親家都是「雙獨家庭」,兒子、兒媳、孫女都在飛機上。事發以後,兩個「獨子獨孫」的家庭自此陷入了停滯。包姐家位於北京東城區的衚衕裏,她從出生起就住在這裏。人生晚年,院子一下從熱鬧變得死寂。去年7月,老伴去世後,包姐成了獨居老人。十年間,家庭的急遽變故摧毀了她的健康和生活,長期失眠讓她的面孔憔悴浮腫。孤單的時候,她常對着老伴的遺照説話:一生中最成功的就是我們這兒子了,我一定會等他回來。
10平方米的小房間裏,《南無阿彌陀佛》的掛字顯得醒目。字的前方擺着3只生肖玩偶,象徵着 三口之家——包姐的兒子是屬羊的,兒媳是屬猴的,孫女是屬兔的。包姐只有一個兒子,生於1980年,那一年全國開始推行計劃生育。年輕的時候包姐去雲南插秧,丈夫被髮派至新疆教書,長期分居兩地。後來包姐被調回北京,到手錶元件廠當女工,幹活特別勤快。兒子恰好又很爭氣,考進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包姐「心裏特知足」。2014年2月底,包姐給孫女盼盼過完3歲生日後,送一家三口去馬來西亞旅遊。一週後,包姐和丈夫老胡接到了飛機失聯的通知。
包姐不相信飛機墜海的推斷。飛機失聯19個月後,一塊波音777的襟副翼殘骸在法屬留尼汪島被找到,疑似MH370的機翼。家屬羣有傳言,電視台播報的機翼序列號和飛機真正的號碼不同。「就幾個數字,它憑什麼弄錯了?弄一假的機翼你扔到水裏邊了,能對嗎?」包姐用自己在手錶廠的工作經驗舉例,每一塊鋼材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編號。面對外界紛繁複雜的推測,包姐的丈夫老胡始終是沉默的。作為老一代知識分子,他的言行特別有分寸,「相信國家」「相信法律」。他唯一表現過的情緒就是「內疚」,對不起母親,對不起家人,這麼多年沒能找到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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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內疚感同樣籠罩了包姐。幾年前,包姐發現丈夫的眼神變得渾濁、呆滯,「老頭原來是個挺英俊的人」,她怪自己沒有及時注意到老伴的心理變化,一提到這裏就淚流滿面。包姐回想,丈夫可能早已經抑鬱了,後來,醫生告訴她,是抑鬱症造成了丈夫的癲癇。丈夫去世後,包姐有兩個月吃不進去飯。第一次去菜市場買菜,她一下變得茫然,眼淚簌簌地落下:「原來我總是想着他(丈夫)愛吃什麼,他們(孩子們)愛吃什麼,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愛吃什麼」。街道工作人員給包姐請過心理醫生,但她覺得這種問題是治不好的,一切終歸是要靠自己,「沒有什麼方法。我就是靠我精神上的寄託,就是説,我的孩子肯定還在」。
對付信息黑箱:時間是我們唯一的武器
用姜輝的話來説,家屬們是在對抗一個「巨人聯盟」。MH370像一個密不透風的信息黑箱,裝滿了一連串的未解之謎。客機起飛40多分鐘後便與地面控制失去聯繫,但幾小時後當局才發佈失蹤警報;失聯7天后,馬來西亞當局才宣告,飛機在飛行途中掉頭偏離航線;10個月後,在未能出示相關證據的情況下,當局就將機上人員狀態由「失蹤」改為「全數罹難」。
官方信息的嚴重缺失,導致民間的各種猜想、假説開始甚囂塵上。權義對各種推測倒背如流:有乘客盜用假護照登機,身份可疑;機長曾在家中演練過相同的折返航線,不排除自殺的可能;飛機上還有大量未經掃描的貨物、電子通訊設備……姜輝一開始很喜歡這些假説,至少給了他一線生的希望——母親有可能還活着。但很快,這些假説被陸續證偽,希望一遍遍坍塌,他受到了更痛的打擊。隨着時間推移,姜輝和家屬們感受到面對跨國聯盟和大資本時,個體「被踐踏」的渺小和無助 。
「它甚至可以利用國家立法的形式,去對付你。」2015年2月,馬來西亞政府專門頒佈了「765號法案」,宣佈重組後的新馬航(MAB)將剝離老馬航(MAS)的部分債務,其中就包括免除MH370的債務、責任。法案在家屬中引發了軒然大波。
至今,馬航拒絕向家屬提供乘客的登機錄像。如果家屬想要拿到賠償,必須要簽署一份「和解協議」,條款之一是「馬航和馬政府對370事件免責」,這就意味着家屬需自願放棄飛機搜救與追責。姜輝為我們拿出馬來西亞政府於2018年發佈的《MH370安全調查報告》,共計822頁,他讀了好多遍。「官方調查的結論是失蹤,不是失事」,有些地方他用熒光筆標記了重點,報告中寫着「不能排除第三方干預的可能性」。
與官方的冷漠推諉相比,來自民間的愛和關懷,給了姜輝持續尋找真相的動力——「每去到一個地方、一個國家,只要是跟老百姓溝通的時候,我們都能感到這種愛」。在留尼汪島,姜輝與當地土著之間隔着重重的語言障礙。每説一句話,都需要從中文翻譯成英文,再由英文譯成法文,最後由當地的司機譯成土語,「5人一來一回,就10個步驟了」。但是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理解和共情,讓語言「不厭其煩」地傳遞下去。
去澳大利亞的時候,悉尼大學的海洋學家計算出殘片所出現的概率比較高的地方,製作成地圖,免費提供給姜輝和其他家屬。英文版的《MH370安全調查報告》發佈以後,四川民航學院的老師用了兩週時間,自願幫家屬們翻譯了這本近600頁的報告。姜輝覺得「370」不會被時間忘記,愛與好奇心是人類發展的兩個根本推動力,而這件事恰恰佔據了這兩點。沒有輿論、沒有資金、沒有向上監督的權力,但他還有時間,他説:「時間是我們唯一的武器」。
「這件事之後,我重新認識該怎樣活著」
75歲的獨居老人汪永智,是家屬裏極少數「解開死結」的人。我們和權義一起,在北京的家中見到了他。每天,汪永智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早上寫字、畫畫,下午練電子琴,吃完晚飯是電影時間,空餘時間還會寫公眾號。電視機旁是一櫃子的電影碟片,《野鵝敢死隊》《海狼》的台詞他幾乎全背下來了。汪永智的愛人在飛機上。MH370失聯之後,汪永智生了一場大病,心臟需要支架手術,哮喘激化,從早到晚吃藥,「老婆不在了,我還活什麼勁的想法都有了」。
汪永智年輕的時候在服裝公司工作,是北京市第一家中外合資的服裝企業。他的愛人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兩人是大家眼裏的東城區模範夫妻。「出事兒以後,我連我的襪子放哪我都不知道,東西都是我老婆管」,汪永智突然意識到家務也是門大學問。他投入到具體的日常中,洗衣服、打掃衞生,包餃子、擀麪條、煮意麪,還買了一台烤箱,研究做麪包,烤披薩。這個大半輩子沒怎麼下過廚房的男人,成了老年料理專家,廚房裏堆滿了各式各樣新奇的西餐調料。差不多兩年過後,汪永智覺得緩過來了,「原來只想着找別人,現在能找到自己了」。
汪永智不喜歡「養兒防老」的觀念,對「家庭」「親情」有着不同於傳統國人的理解。汪永智只有一個兒子,在上海工作,平時很少回北京,他鼓勵兒子首先要過好自己,「不要有太多的奢望、太多的依賴、太多的苛求,這樣你的親人、孩子,他們都是解放的。」他也因此解放了自己。「既不和解,也不起訴」是他對「370」的態度——拒絕賠償金,是因為他不希望事故方可以因金錢而被免責;沒有起訴,是因為他不願把餘生的精力賭注在漫長的官司之中。
370事件讓他重新認識了人該怎麼活着:「我肯定不是為老伴活着的,她也不是為我活着的。我們倆有的只是一種人間牢不可破的友誼和情感。」「孤獨終老,不過是所有人的宿命」,説到這兒的時候,汪永智的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
當生活被摧毀之後,繼續尋找370的真相成了一些家屬活着的意義。事發一年後,姜輝因為頻繁地參與「社會活動」被公司辭退。當時他已經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華北區大區經理。這些年,姜輝每天都在看資料、研究各種法律條文,全職推動案件調查的發展。他頻繁溝通過的律師少説也有快20位,為了找飛機行走過的里程至少可以繞地球4圈。他已經成了半個法律專家、航空專家。姜輝説:「如果真的能把這架飛機找到,把親人找到,我這一輩子沒白活。公司頭20年那種風光的業績,相比之下,不過是過眼雲煙。」
權義發現,近幾年不少老年家屬都在積極地鍛鍊身體,跑步、跳繩、做單槓,他們中很多人邁入了古稀之年,尋找親人是他們現在生活的目標。「如果我倒下了,就沒有人幫我再去找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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