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多語優勢如「自毀長城」 新加坡人應講乜話?
英語越來越強勢,各種母語的地位和根基卻越來越薄弱,長此以往,新加坡人將失去原有的多語優勢。
作者:吳俊剛,新加坡前新聞工作者、前國會議員
我們應該深思,如果目前的趨勢持續甚或加速,除了可能失去國際優勢,我們是否也正在冒着失去很多母語所承載的寶貴遺產,包括文化、傳統和價值觀的風險?這又會對我們的整個社會和國民精神面貌造成怎樣的影響?及時設法求取一個平衡點,才是明智的做法。
最近幾位老友聚餐,談到華文華語的課題,其中一人講了一件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頗叫人驚異。
話說有一天,他逗着五歲的孫女玩,聽她滿口英語,就叫她講華語。詎料這個還在幼稚園的娃兒竟然如此搶白:「我是新加坡人,不是中國人,為什麼要講華語!」老友說,當時真的懵了。
大家聽了自然哈哈大笑,但是笑後又覺得不是味道。在幼稚園就已排斥母語,進了小學還得了嗎?這個五歲孩兒為什麼會對爺爺說出這樣的話?明顯是認知的錯誤。雖說童言無忌,但很難令人相信是她本身的認知。老友說他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揣測,這是大環境影響的結果。但對這個孩兒來說,大環境大概也就是家庭和幼稚園,除此之外,不太可能受到其他人的「薰陶」吧!一個天真浪漫的孩兒說出如此「無忌」之言,若說完全沒有受到任何直接或間接的「教導」,同樣也難以置信。
在我們的認知裏,華人就該懂得自己的母語,依據教育政策規定,華語就是母語。但現實情況明顯複雜得多。過去不同籍貫的華人以方言為家庭用語,在這類家庭長大的孩子,母語其實是方言,如福建話、潮州話、廣東話、海南話、客家話等等。那些進入華校的,後來才接受華語為母語。但進入英校的,則只能把家中的方言當母語,無法和華語認同。
重大心理和認知轉變
1979年後,華語作為華人母語的地位才被確定(至少在學校裏是這樣),但經過幾十年的演變,看來問題又起了奇妙的變化。最突出的應該就是英語幾乎已成為所有年輕家庭的家庭用語。現在應該至少超過七成的華族小一生的家庭用語是英語吧。對他們而言,家庭用語其實就是母語,因為他們一出娘胎,父母就和他們講英語。
這一發展說明,多年來的講華語運動並沒有在大多數年輕華族家庭中紮根,反而是被邊緣化了。這或是現在雙語教育碰到的最大挑戰。有人也因此擔心,我們將最終走向單語(英語)社會。這樣的擔心實非杞人憂天。上述那孩兒的話還不叫人驚心嗎?
就個人的社會生活體驗來說,這女童的「邏輯」現在似乎很普遍。這個簡單邏輯是:新加坡人就該講英語,否則就不能成為新加坡人。但新加坡人卻不必懂「母語」,因為華語是中國人講的。邏輯很簡單,但變化很巨大,是個非常重大的心理和認知轉變。本來應是以不懂母語為恥,現在則把它視為外語,反倒是以不懂英語為恥。
從歷史角度來看,這是很奇特的轉變。因為在殖民時代,華人拼命要保留自己的母族語言和文化,因此花了最大的力氣辦華校,英殖民者始終無法把華人英化。馬來人和印度人也是如此,因此過去我們也有馬來文和泰米爾文學校。吊詭的是,殖民者做不到的事,現在卻由我們自己給完成了。儘管政府硬性規定各族學生都須學「母語」(即華語、馬來語和泰米爾語),也一直苦口婆心,勸人學母語,但卻面對不少家長的壓力,要求降低母語水準,因為他們的孩子在母語學習上遭遇了難題。
在雙語政策下,英語成了學校的教學語,母語只是一門課,稱為第二語文,多數學生又都在家中講英語,對母語的排斥是「自然」的。人都會安於自己生活的舒適圈,至於以後會有什麼後果,也許只有少數學者會加以思考。去年10月31日,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政策研究所研究員張家綺博士在《海峽時報》發表一篇文章,題為《許多新加坡人為精通英語付出代價》(Becoming proficient in English has come at a cost for many Singaporean)。她指出,掌握英語讓我們在世界上具有競爭力,但平心而論,我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國人英語好了,卻逐漸失去對母語的掌握。因此,必須及時盤點一下我們付出的代價,看看能否找到適當的平衡點。
身份認同稀釋化
張博士引述該研究所分別於2013年和2018年所做的關於種族、宗教和語言的調查結果。這兩個調查顯示,新加坡人的英語能力是上升了,但母語能力卻下降了。據2018年的調查,只有39%的華人受訪者說自己能說很好的華語,馬來族群和印度族群的比率則分別為66%和45%。這說明華語的母語地位流失最快。
這種流失意味着什麼?張博士認為,在今天的世界,瞭解和掌握多種語言是很有價值的技能。我們或可補充說,這其實是新加坡現有的多語優勢。其次,她說,母語能力越來越差,意味着我們身份認同稀釋化,因為語言是文化的載體。用我們過去常表達的方式,是說會失去我們文化的根。因為,我們其實還沒有一個可以說得上的「新加坡文化」。
不過,對一般人來說,文化畢竟是很抽象的東西,反正我現在生活得很舒適,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值得擔心的是,這種伊于胡底的演變,會出現怎樣的結果?現在我們似乎只是聚焦在學校裡的華文教學問題,比如說怎樣用科技來輔助教學,怎樣把課文變得更生動等等,但關鍵問題是,母語在家庭中和社會上都失去了功用,人們漸漸習慣生活在英語單語舒適圈裏。很難想像,當戰後嬰兒潮一代的華語人和方言人消失後,在以英語為母語的一代成長起來後,「母語」會遭遇怎樣的命運。
張博士的文章在講英語的世界裡似乎沒有引起什麼反響,這或許可以反證,母語已被邊緣化,懂得英語萬事足的心態則益發普遍。倒是在《聯合早報》言論版激起了些許漣漪。去年11月7日,《交流站》刊登讀者戴文雪的投函《關於精通英語的代價》,本月16日《言論》版刊登了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學生黃佳琪的文章《單語社會遺失的不僅是文化》,都表達了對母語水準下降甚至可能慢慢消失的擔憂。
漸失多語優勢
這是一個會影響國家未來的重要課題。英語越來越強勢,各種母語的地位和根基卻越來越薄弱,長此以往,新加坡人將失去原有的多語優勢。在當今之世,這一優勢讓我們東西逢源,並能發揮作為世界樞紐和東西文化交匯點的角色。放棄這一優勢,猶如自毀長城。
在急速轉向單語的過程中,許多國人不知不覺犯上了認知上的謬誤,認為我們只要懂英語,就可以通行天下。事實上,果真成為英語單語社會,我們就只是英語世界的一個附庸。作為一個多元種族社會,我們本應締造一個能講多語的民族和社會才對。
我們應該深思,如果目前的趨勢持續甚或加速,除了可能失去國際優勢,我們是否也正在冒着失去很多母語所承載的寶貴遺產,包括文化、傳統和價值觀的風險?這又會對我們的整個社會和國民精神面貌造成怎樣的影響?及時設法求取一個平衡點,才是明智的做法。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轉載,原題為《講什麼話才是新加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