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問「戰敗可能性有多大」,俄羅斯人這樣回答……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出版:更新:

中國民眾歡度新春時,俄羅斯新年已過大半月,但窗外仍不時響起禮炮聲,頗有一番「餘歡未盡,欲去且流連」的意味。
自2015年以來,這是我第四次在俄羅斯跨年,卻尤以今年的氛圍最為熱鬧。跨年當天,儘管俄羅斯政府採取了限流措施,紅場上仍水泄不通,煙花禮炮連續幾天不絕於耳。若非身在其中,很難相信這裏是深陷戰爭泥淖的俄羅斯。可能是2022年過於壓抑,人們終於有了機會釋放。這前所未見的熱烈,像是在迎接新生活的開始,又彷佛是最後一次狂歡。前線戰事焦灼,後方熱鬧非凡,兩方場景形成鮮明對照,為本就高度魔幻現實主義的2022再添濃墨重彩的一筆。
2023年,是我跟俄羅斯「打交道」的第十年,從語言到文化、政治,再到融入這個社會去感受其方方面面,越熟悉,越覺得這個國家並不像書本報端所呈現的那般容易理解,回頭看一些曾被奉為圭臬的理論和論斷,發現也不盡然。
尤其是當俄羅斯成為國際焦點的2022年,我全程參與其中,更深入體會了理論與實踐、媒體報道與客觀事實的脫節。在此,我嘗試基於自己有限、但貴在真實的經歷,從生活化的細微視角,分享一些對俄羅斯社會的觀察和理解。

作者:郭鳳麗,現居俄羅斯、莫斯科國立大學政治系博士

理解「戰鬥民族」的關鍵詞:Ничего(「沒什麼」)

作為2022年的全球焦點,疫情和俄烏衝突為進一步了解俄羅斯提供了很多獨特素材。實際上,對俄羅斯而言,一進入2022年,民眾就自發宣佈疫情已是過去式了。官方數據所呈現的居高不下的感染率、死亡率,在他們看來——用我的好友安東尼娜的話說,「只不過是一串嚇唬外國人的數字而已」,「而俄羅斯人喜歡的是新鮮空氣」。當3月份莫斯科頒佈被戲稱為「強制摘口罩」的市長令後,出行戴口罩就顯得格外突兀了。雖然此後還經歷了幾波疫情高潮,但人們淡定地感染、治療、康復,並不妨礙正常生活。

至於突然爆發的俄烏戰爭,究竟是俄羅斯決策層早有預謀還是臨時起意,這一問題至今仍是未解之謎。要說這個押上國運的選擇是俄羅斯領導層未經深思的決策,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於是外界試圖從戰前俄羅斯的種種行為中尋找有關「戰爭規劃已久」的蛛絲馬跡,然而找到的所謂「證據」也都十分牽強。

俄羅斯是否預料到這場戰爭所面臨的後果和代價?如今的戰局是俄決策層的戰略失誤還是一切盡在預料中?結合在俄羅斯所經歷的一些生活細節,我總覺得這一系列用理性難以解釋的問題,與俄羅斯的民族性格、思維方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曾經有這樣一段廣為流傳的經典歷史:聞名世界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年輕時擔任普魯士駐俄大使。有一天,他獨自乘車出行,在彼得堡郊外忽遇暴風雪,俾斯麥及其俄國馬車夫在黑森林裏迷了路,俾斯麥非常緊張,因為沒帶翻譯,兩人也無法用語言來溝通。但俾斯麥發現,每次馬車夫轉過身來,總會眼神堅定地看着他說「Ничего」,最後馬車終於走出森林。返回使館後,俾斯麥立即問翻譯,才得知「Ничего」就是「沒關係/不要緊」的意思。此後,這句話被俾斯麥牢牢記住,他認為這就是俄羅斯民族性格的最好體現。

隨着與俄羅斯人交往的深入,我越來越有一個深刻的體會,除了個性因素之外,他們的性格中有着明顯的共性特點,一直不知如何描述,直到讀到這段歷史,如醍醐灌頂。回顧與俄羅斯人打交道的感受——果敢、達觀、豪爽、無所無懼、不拘小節….「Ничего」簡直就是他們的性格標籤,而能夠傳達其神韻的中文詞,我暫時想到的是東方哲學中佛家的「空」和道家的「虛無」,或者簡單理解為「心大」。

也因為俄羅斯人的這個特點,我平淡、孤獨的留學生活中增添了不少趣味,即使是在沉悶的2022年,也時常被周圍的奇聞趣事逗得忍俊不禁。在莫斯科的住處樓下有片湖,進入夏天后,自從出現了第一批戲水者之後,隔三岔五就有救護車停靠,更不可思議的是6月中旬連續一周,幾乎每天都有人被從湖裏撈走,而且明顯是成年人。一個多月後,政府終於在湖邊設置了醒目的「禁止游泳」的警示牌,但似乎也沒多大效果。

10月的時候,我見到了莫斯科好友吉馬。作為國際關係研究的青年學者,吉馬是典型的親歐派,常常對時局發表頗有見地的看法。我本想了解一下他對近幾個月俄烏局勢以及俄羅斯軍事動員的看法,但他卻淡然地表示自己已無所謂局勢如何變化了,「俄羅斯的命運一直都有上帝接管」。而他則利用這博士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假期,打卡了世界上的第35和36個國家。當吉馬開始給我分享他旅途中的故事和照片時,我才得知很多危險的取景角度都是他獨自完成的,不禁詫異地問「你一個人,不怕出意外嗎?」他只淡定地回答兩個字「不會」。

在研究俄羅斯內政外交的過程中遇到比較費解的事件時,諸如此類的在我等外國人眼裏看起來匪夷所思的生活細節經常會提醒我跳出理性分析的框架,換個角度思考,比如:俄羅斯的國家和民族性格、個人和國家命運、俄羅斯人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以及「Ничего」與「神秘的俄羅斯靈魂」。

俄羅斯人對日光浴和野泳的毫無抵抗力。圖為作者住處樓下的湖。(作者供圖)

傲慢與偏見:有關俄烏衝突的幾點迷思

2022年2月24日,普京宣佈對烏克蘭發起所謂的「特別軍事行動」,迅速將俄羅斯推至風口浪尖。隨着事態發展,對俄羅斯暴露出的系列問題,外界眾說紛紜。俄羅斯民眾是如此看待自己國家在俄烏衝突背景下的表現和變化呢?在觀察和交流中發現,對以下幾個問題,周圍的俄羅斯人有着與外界明顯不一致的認知。

首先,關於如何看待俄羅斯的戰鬥力問題。拋開有關戰爭正當性的爭論,對於俄羅斯的戰場表現,外界輿論難得一致地表現出失望和不可理解,認為「戰鬥民族」的戰鬥力着實令人大跌眼鏡。對此,莫斯科民眾則相當看得開。正如,身邊研究國際關係的俄羅斯同行表示,不能將昔日蘇聯的輝煌投射到今日俄羅斯身上,對俄羅斯的實力要有客觀認知,這是正確評價其戰場表現的前提。

同時,也應看到這場戰爭不是俄烏之間的單挑,而是俄羅斯在與西方集體對峙,既有美國除了直接出兵外各種形式的深度參與,也有其盟友台前幕後的變相加持。

看清了這一現實,就不該對俄羅斯寄予「速戰速決」的厚望,也不會認為如今「久攻不下」的膠着局面令人費解。對於外界有關「龐大的俄羅斯竟打不過區區一個烏克蘭」這樣的困惑,接觸到的同行們表示他們很詫異竟然會有這樣的「誤解」,明明是俄羅斯在這場「群架」中試圖以四兩撥千斤,在這種情況下到目前還能維持國內政局穩定,經濟相對平穩,而不是迅速「垮掉」,屬實不易。

其次,關於俄羅斯民眾對俄烏衝突的態度、及其國內的反普京與反戰情緒。在普京執政的第22年,俄羅斯因俄烏戰爭而國運堪憂,這讓那句「給我20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再次被網友找出來嘲諷一番。

從戰爭初期的反戰遊行到後續一系列戰事失利,再到俄軍內部高級指揮官的「新一輪洗牌」以及因為部分軍事動員引發的新一輪抗議潮,輿論場一直流傳着類似「普京已失民心、克林姆林宮內部不和、普京地位不保」等等傳言。

我在莫斯科感受到的是,反戰情緒及反戰遊行示威活動的確存在,但人們更大程度上反對的是戰爭本身,而不是普京政府。在與他們的溝通交流中可以發現,儘管不同階層、年齡段的俄羅斯民眾對普京治國方略的評價褒貶不一,尤其在青年群體中,不乏批評聲,但整體上反對聲音的影響力有限。

對於俄羅斯出兵烏克蘭這一舉動,25-35歲以下的青年和50歲以上的中老年有着明顯的認知差異。不少青年人、包括國際政治領域的專業研究者頗有引以為恥之感,對此話題唯恐避之不及。有些反對戰爭、願意深度溝通的青年人表示,戰爭使俄羅斯蒙羞,是「克林姆林宮個別人的愚蠢決定,代表不了俄羅斯」,顯然對當下的政府決策很不滿意;但進一步追問,又會發現他們也很難提出更深刻或更有建設性的想法——他們不滿普京,卻也不知道比普京更好的選擇是什麼。

50歲以上的中老年民眾,在談及俄烏衝突時雖也流露出複雜的感情——對戰爭發生的無奈,對俄烏決裂的可惜,對普京決策的理解,以及對俄羅斯未來走向的迷茫擔憂等等,但最後多落腳於「戰爭很糟糕,而俄羅斯沒有更好的選擇」之類,對當下決策更多地表現出理解、信任及支持。

此外,能明顯感受到的是,俄烏熱戰已近一年,普通民眾及專業研究者至今並沒有把烏克蘭放在敵人的位置,更罕見所謂的民粹主義情緒。絕大部分對話者都相對客觀、冷靜,他們無奈而平靜地描述着戰爭中的傷亡、俄烏雙方的損失,講述着俄烏曾如何情同手足、又為何走到今天。對於牽動外界的「輸與贏」,俄羅斯民眾似乎並不關心,反而更關注衝突雙方的傷亡以及祈願雙方都能以儘可能小的損失儘快和解。

圖為作者居住小區行人路上的反戰標語。(作者供圖)

第三,關於「俄羅斯畸形發展模式」的思考。「俄羅斯軍事力量與經濟實力不匹配」這一現象,一直廣為眾人詬病,「特別軍事行動」招致的全方位嚴峻制裁使得本就不樂觀的俄羅斯經濟雪上加霜,也更加劇了這一積重難返的「跛腳」困境。雖然反戰聲音此起彼伏,但除了難以接受軍事動員,對於其他形式的將社會資源向軍事領域傾斜,參與對話的俄羅斯人也沒覺得有何不妥。

在他們的認知中,鑑於俄羅斯目前處境,保持強大的軍事力量並不像外界所說的那樣是為了支撐所謂的「帝國野心」,而是為了保持其國際地位不繼續下滑以及不被「霸凌」的剛需。如果可以兼顧在各領域均衡發展,自然很好,但在資源、能力有限,無法「補齊短板」的情況下,選擇集中優勢資源「拓長板」,也未必就是其國家治理中的戰略失誤。對於這個問題,可以用同行Максим的一句話來概括對話者的共同立場:「若沒有軍事力量和核武器的支撐,北約向莫斯科的擴張進程豈不是一馬平川,俄羅斯又將有何資本在國際舞台縱橫捭闔?」

第四,也是外界最關心的,俄烏戰爭對俄羅斯社會的衝擊及戰事以何收場的問題。俄烏衝突以來,關於俄羅斯經濟、社會發展狀況的各種負面信息鋪天蓋地,甚至國內某些研究國際關係的前輩和同行也時常發來一些諸如「俄羅斯還行嗎」、「俄羅斯是不是要完了」之類的讓人哭笑不得的「關切」。

就國際層面來看,俄烏衝突對於參戰雙方及整個國際關係格局都造成巨大衝擊。但就俄羅斯國內而言,並不像外界所設想的那樣,截至目前,民眾生活受到的實質性影響微乎其微。儘管開戰前期,由於歐美的嚴峻制裁、民眾恐慌等,出現過搶購物資、物價上漲、盧布匯率大幅起伏等現象,但到6月份的時候已幾乎完全穩定下來。街頭巷尾仍能不時見到「反對戰爭」的標語,人們平靜地談論着戰爭,就像議論蘇聯解體一樣。

圖為重返俄羅斯的西方品牌Н&М,在顧客高峰期難掩門庭清冷。(作者供圖)

有意思的是,也許是因為疫情、戰爭的突然爆發,讓人們深切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身邊的俄羅斯年輕人在經歷過短暫的苦悶後,反而更加「今朝有酒今朝醉」,旅遊、閃婚、五花八門地狂歡…將及時行樂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

對於俄烏衝突中的走向,尤其是牽動人心的「俄羅斯有多大可能戰敗」的問題,我曾在9月中旬專門探訪讀研期間就很熟悉的兩位老師,在聊到近況和時事時,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其中一位表示:「России такой вопрос не подходит」(「俄羅斯人不考慮/不適合這樣的問題」),另一位表示:「всему свое время」 (「萬物各有其時」)。

我的理解是,他們也許是迴避這個話題,也許是真的沒想過失敗,且大概率是後者。因為這不是個例,從與當地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也能發現有一種難以描述的信念或者說「信仰」支撐着他們即使在千鈞壓頂時,也能淡定。這大概也是「神秘的俄羅斯靈魂」的具體表現之一吧。

對於這種不可描述、無法預測的「神秘性」,也許能從歷史中找到註解,就像19世紀俄羅斯詩人丘特切夫那首經典四行詩所描述:「用理智無法理解俄羅斯/不能用一般標準來衡量她/她具有獨特的氣質/對俄羅斯只能信仰。」同樣具有借鑑意義的是「鐵血宰相」俾斯麥的經典論斷:「永遠不要同俄羅斯人作戰。對你的任何戰鬥謀略,他們都會報以不可預知的蠢行。」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