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難民營:佈滿傷痕的幼小靈魂 與殆盡希冀的母親
10月31日,愛琴海發生6.7級地震,土耳其及希臘皆受重創。截至文章刊佈,土耳其已有至少37人死亡。希臘薩莫斯(Samos)等地皆被波及,房子被毀,多人受傷,兩名青年罹難。目前無國界醫生團隊正展開緊急應對,派發500張毛毯及40張床墊予無家可歸的災民。同時,醫療隊正支援當地醫院,也在現場持續評估醫療需要,隨時準備作出協助。
而這場天災這對希臘原本既存的難民危機,更是雪上加霜。
承接上文:烈火後的希臘籠牢:難民營循環悲劇 不應再有人被困其中
在希臘萊斯沃島(Lesbos)上的莫利亞難民營,最初僅為容納3,000人,但截至今年7月,營地已擠滿近17,000名難民,其中大部份人都居於正式營地以外的周邊地區,更有不少是6-18歲兒童,他們在營內獨自求存,沒有家長和照顧者的庇蔭,更要面對過去種種創傷。加上2019冠狀病毒病的打擊,孩童活動受限,令心理健康狀況惡化。
在難民營的父母,有些攜帶着自己的子女一同避難,有些則等待着前往歐洲準備與已抵歐的子女團聚。不過,隨着他們待在難民營的日子愈長,他們心中的希冀就消殆得愈來愈快。他們熱切希望,外界能夠深入了解他們所處之困境。
無國界醫生心理學家凱特琳娜(Kateřina)在莫里亞難民營內的兒科診所工作近半年,主要為兒童提供心理輔導,也照顧過很多自殘甚至有自殺傾向的孩子。她的經歷揭示一個又一個令人心感沉重的故事。來自萊斯沃斯島新營地的親身分享,也在昭示着一幕幕迫在眉睫的窘狀。
※ 請注意,本文內容涉及自殺、自殘及性暴力。
撰文:無國界醫生
無國界醫生心理學家凱特琳娜(Kateřina)在莫里亞難民營內的兒科診所工作近半年,主要為兒童提供心理輔導,也照顧過很多自殘甚至有自殺傾向的孩子。
無依無靠
「在兒科診所,我們照顧的大部分病人都是沒有成人照顧的18歲以下的兒童,他們都是獨自一人在這裏生活,沒有家長陪伴:有的是父親去世,而母親則留在祖國;有的是父母在戰爭中早已死亡或失蹤;有的是父母雖然活著,但設法籌集資金,希望至少把孩子送往更安全的地方。」
「大多數無人陪伴的未成年兒童都是來自阿富汗的男孩。 他們告訴我,由於一個女孩獨自旅行反而更危險,會遇到不少暴力對待,家人不會讓女孩獨自生活,就連大部分女生也不敢這樣做。然而可悲的是,大多數男孩在旅途中,甚至在到達難民營後也遭受暴力,包括性暴力,所以這裏的兒童出現自我傷害和自殺念頭是很普遍。」
身體的痛是為了發洩內心的痛
「在這裏,我常聽到割傷自己的孩子說,他們無法控制內心深處的疼痛。通過一些自殘行為,他們感到能控制在身上出現的疼痛感 — 至少是自己「造成」痛感,而非被別人加諸在自己身上。他們覺得身體上的痛苦可幫助消除精神上的折磨。」
「自從在這裏工作,我一直照顧一個男孩。他曾嚴重自殘,割傷自己好幾次。這男孩的父親已逝,母親只能留在衝突已持續數年的原居地,不能與兒子一同逃難。幾個月以來,男孩都是伶佇一人在正式營地以外的叢林地區生活,獨自抵受寒冷天氣,連帳篷都沒有。」
「尚算可幸的是,他最終能被安排到青少年營地。現在他的情況時好時壞,情況差的時候真的很嚴重。最近一次見他,身上的割傷很深,醫生不得不為他縫合傷口。」
「這十七歲的男生,每日都計算在這裏已度過多少天,擔心永遠也不能離開,可是十八歲又會被扔出青少年區。他正等待當局將他轉移到希臘大陸。在那裏,沒有成人照顧的青少年能得到較妥善照顧,並獲得學習機會以融入社會。」
只是,這機會他已等了九個月。
如何談願望?
「另一個來自非洲國家的女孩,她需要經常來接受我的輔導。女孩在原居地和逃難旅途中被強暴,現在時不時發著相同的噩夢。一次治療中,我著她在紙上畫畫。畫中,她想像出新事物,都是一些能在夢境中保護自己免受傷害的事情或方法。我於是建議她在睡前把這些想像中能保護自己的方法想一遍,她積極地答應嘗試。我們還討論在現實情況中,她可以採取哪些安全措施保護自己。坦白說,方法也真的不多,也就是晚上不要走出帳篷,甚至是如廁也應盡量避免,並盡可能找其他女孩陪伴。」
「女孩早前在移民局得到一張紅色郵票,代表她仍不能離開萊斯沃島,而她的下一次庇護申請審核是於2021年7月,亦即還有至少九個月。」
「她的人生目標是成為一名修女,但過了一會,她便害怕談論這事,因為她擔心這是個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無國界醫生於2017年底開始,一直在莫利亞難民營以外的地方提供兒科、未成年人士的精神健康護理和性與生育健康服務。無國界醫生的團隊每周診治多宗企圖自殺或自殘的青少年個案,這形勢反映出保護兒童和其他脆弱群體方面的明顯不足,所以多次呼籲緊急疏散所有脆弱人群,特別是兒童,到希臘內陸和其他歐盟成員國的安全住所。
大火後的哀鳴
「身為母親,每當看到有無人陪伴的孩子能被送往其他國家,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他們是因為我的存在而被困在這裏。我想過自殺……那麼他們可能會照顧我的孩子。」
琳達(Linda)是五個孩子的母親。她和丈夫與孩子在莫利亞營(Moria)住了8個月。她在莫利亞營大火後搬到新營地,生活條件比之前更加惡劣。
「在莫利亞,我們一天吃三頓飯,現在只能吃一頓。兩個營地的唯一分別就是帳篷比較新,再沒有其他。如果說莫利亞像個高壓鍋,那麽新營地是個自然放牧區,甚麼都沒有,但我們已別無選擇,不得不留在這裏。」
「我想對歐洲各國領袖說,除了幫助無人陪伴的未成年人,也應該考慮有家人的孩子。每當這些家庭看到其他孩子獲得援助,但自己的孩子卻沒有,他們經歷的痛苦就更大。身為母親,每當看到有無人陪伴的孩子能被送往其他國家,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他們是因為我的存在而被困在這裏。」
「我曾對丈夫說:『不如我們自殺吧,那麼別人便會照顧我們的孩子,反正我們也不會送遺至內陸或歐洲。』父母目睹子女的痛苦,比起其他痛苦更强烈。孩子不管有沒有父母陪伴,都同樣承受痛苦。」
「我們現時還在等待。兒子將要接受手術,無國界醫生診斷了他的情況,把他轉介至兒科醫生。本以為來到了民主國家滿有希望,居然仍需活在官僚環境之中。」
盼望看到兒子的母親
「我唯一牽掛和盼望的就是在死之前能看到我兩個兒子。」
阿米拉(Amira)是一名62歲的婦女。她來自敘利亞德拉省(Daraa)阿爾-塞奈邁因區(Al-Sanamayn District)的一個村莊。她是名寡婦,有三名年輕兒子。丈夫遭到武裝份子殺害,她其中兩名分別25和30歲兒子,在敘利亞遭炸彈碎片擊中而重傷。
「2016年,兒子受襲:大兒子的一條腿癱瘓,另一個兒子胸部有傷,他們都要多做幾次手術才能好轉,保全性命。當時他們先逃到土耳其,但因無法得到治療,於是乘小艇到希臘,最後被視為嚴重個案而轉介到德國。我不能隨同他們前往,整個十五天的行程,兩兄弟要互相照顧,從此我再沒有見過他們。」
2019年12月,阿米拉與兒媳和23歲的小兒子一起來到薩莫斯島,設法與身在德國的兩位兒子團聚。她年紀不太大,而且身體狀況良好,但至今仍未能獲批到德國。她被困在薩莫斯,被迫在衛生極爲惡劣的瓦西營地居住6個月。
「我們到達時,他們只派發一張毯子,但晚上寒風刺骨,這條毯子可說是毫無用處。我很快就知道營地裏的生活將會很痛苦。晚上,老鼠和蛇會鑽到帳篷裏咬我們。我們無法入睡,一直在擔心面前還要面對甚麼可怕的事。而最惡劣的是廁所,如廁時,我們都要閉上眼睛。」
阿米拉患有哮喘,需要進行甲狀腺手術,還因嚴重背痛而失眠。2019冠狀病毒病爆發期間,她也害怕受感染:「疫情已在全球蔓延,很多人失去性命。我怕病毒會傳到薩莫斯島,可是我已經老了,而沒有人關心長者的情況。」
阿米拉已有4年沒見過兩個兒子,想到這裏便悲從中來,流淚說道:「我唯一牽掛和盼望的就是在死前能看到兩個兒子。我們躲過了戰爭,而在這裏,我們好像要面對另一場戰爭。我無法休息,真的很累了。我只想在安全的地方過平靜的生活,回到兒子身邊,好好當母親去照顧、擁抱和陪伴他們。現在他們在德國接受每項手術後也很需要我在身邊。我只想在死前聞到他們的氣味。」
阿米拉目前被安排住在薩莫斯島一所臨時住宿。無國界醫生向她提供所需藥物,而她們一家人的案件則由律師和社工跟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