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非童兵深陷戰亂 新冠疫情鋪就逃離之路
當新冠疫情帶着病痛和死亡席捲全球時,在位於非洲腹地的中非共和國,一群孩子卻因禍得福,看到了原本沒有盡頭的軍隊生活的終結。今年3月,疫情來到這個常年陷於戰事之中的國家後,這群本來在武裝團體中當童兵的孩子開始變得前所未有的忙碌。
受到中非常年的內戰波及,近十年至二十年以來,大量未滿18歲的兒童和少年——無論男孩或女孩——被當地的武裝團體招募,有的出於自願,有的則是在脅迫之下,不得已成為童兵。
然而如今,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開始了截然不同的生活——卸下肩上與身高不成比例的自製來福槍,放下手中的彎刀,組成一支支全新的隊伍到需要他們的地方去挖掘水井、建造取水點。
來自聯合國兒童保護基金會(UNICEF)的衛生專家Olivier Sieyadji指出:「為人們提供水源是抗擊新冠疫情的必要工作,人們必須有水來洗手。」疫情之下,這群前童兵被頻繁地派往抗疫的一線,為人們帶去乾淨可用的水源。
當地的非政府組織為了幫助這些前童兵走出戰爭的陰影、重新融入正常的社會生活,在疫情開始的幾年前便展開了這些鑽井的項目,既解決許多地區嚴重的缺水問題,也為這些在衝突和暴力中長大的孩子們提供一條逃離戰事、重返社會之路。而疫情的出現讓這些工程的需求增加,給童兵帶來了更多機遇。
事實上,童兵並不是中非獨有的社會問題。同樣在非洲的南蘇丹、剛果共和國以及中東許多的許多國家,持續的衝突和戰亂讓這些國家的兒童也陷於戰事,而且隨着衝突的加劇,淪為童兵的孩子在近些年急劇增長。根據倫敦的一間非政府組織童兵國際協會(Child Soldiers International)2019年發布的報告,世界各地已經查證的童兵數量在2012到2017年間增長了一倍以上,雖然童兵的總數實際有多少無法查實,但數字很有可能在幾十萬人左右。這些兒童在軍隊中或被用作士兵、在前線戰鬥,或被派做間諜,又或者被命令參與搶劫,甚至還有兒童被當做性奴隸。
根據國際慈善機構SOS兒童村的數據,中非共和國的未成年人構成了整個國家大部分的人口,有接近一半的人口在14歲年齡線以下。而戰爭加上愛滋病的泛濫,使得37萬兒童成為孤兒、沒有父母的照料。這讓中非的未成年人在戰爭的影響之下無比的脆弱。
在這樣的處境中,在當地長期支援的NGO的介入變得至關重要。
帶來水和希望的「WASH」計劃
UNICEF駐中非的首席兒童保護專家 Zihalirwa Nalwage稱:「那些參與(職業)培訓、有工作、有收入來源 的前童兵更不容易被招募(到武裝團體中)。因而,我們提供的不僅僅提供社會融合方面的支援,還會組織其他一些活動,比如技能方面(的培訓)。」
於是,WASH項目(「Water, Sanitation and Hygiene」的縮寫,意為水,環境及個人衛生)應運而生。UNICEF從老撾引入在當地運用了幾十年的一種成本低、效率高的人工挖井法,每一個井眼的施工成本僅為傳統機械鑽井法的二十分之一,還避免了機械運輸困難及過程中的安全隱患。
這些前童兵於是跟隨着來自老撾的專家,學習使用這種方法鑽取淨水。Sieyadji 表示:「當出現緊急的需要、必須快速行動時,這種技術就非常有用。」疫情開始後,掌握了這項技術的前童兵們便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這個位於赤道附近的國家雖然有着豐盈的雨水以及地下水資源,但由於多年的衝突和政局的紊亂,許多取水設施被損壞以至於完全無法使用。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整個中非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民眾能夠獲得清潔的水資源。Sieyadji稱,不少居民要走長達3公里的路,才能到達附近的河流或者取水點,而在人員較為密集的地方,居民可能要排1個小時的隊才能接到水。
疫情的開始,讓建造新取水點的工程更加緊迫。3月14日,中非境內出現第一宗新冠肺炎確診個案;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截止8月5日,中非已經有4,618宗確診案例。疫情之中,新建的取水點不僅給更多居民帶來清潔水源,還對防止取水點人員聚集、促進保持社交距離至關重要。
Sieyadji 說,「疫情開始前,我們本來只計劃了建造10個新的取水點,但疫情的到來讓這個數字增加到了30。」
於是,在抗擊疫情的前線,50多名前童兵以及其他弱勢青年以8個人為一組,被調動到全國的各個需要水的村莊和城鎮展開鑽井工作。
Rosina的故事:從童兵到鑽井隊
在這些穿着橘黃色的制服和水靴、戴着頭盔的年輕人之中,Rosina(化名)是為數不多的女孩。曾幫忙建成50個取水點的她如今早已輕車熟路,成為了鑽井隊的隊長。每到開工的日子,Rosina就帶着她的挖井小隊,早上6點鐘便來到集合點。她說,「這份工作非常非常辛苦,因為所有的工作都是徒手完成的,從早上6點一直工作到下午5點半。」
但辛苦的勞作也帶來了回報。疫情開始後,這些鑽井小隊一共在各地建立了30個取水點,按照每一個這樣的取水點可以為500人帶去清潔水源計算,這些取水點共惠及15,000人。
與此同時,這份工作也給Rosina帶來了莫大的成就感。她說,她像周圍的男人一樣刻苦工作,成為了鑽井隊的隊長。由於鑽井工程的艱辛,最早跟她一起接受培訓的童兵當中,只有她一個女孩堅持了下來,身邊許多年輕女孩都很羨慕她。她說:「這份工作給了我(生活的)價值和尊嚴。」
如今,在這個帶着幾名隊員努力工作着的年輕女孩身上,已經看不到四年以前,在武裝部隊中的那個Rosina的身影。2015年,Rosina趁着假期到外公外婆家探望期間遭到武裝部隊的襲擊,只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武裝團體隨後把Rosina也帶走了。在部隊的日子裏,她每天和其他童兵一起到街上對做生意的小販進行敲詐和搶劫。Rosina回憶說:「那不是什麼好生活。」
持續的衝突與談判
Rosina身上的悲劇源於共和國2012年爆發的內戰。儘管從20世紀60年代中非贏得獨立起,衝突和暴力就在這個鑽石和金礦資源豐富的國家層出不窮,但近十年內的這場動盪引發了多年以來最嚴峻的人道主義危機。
2012年12月,主要由3個穆斯林反叛軍事團體組成的叛軍聯盟Seleka指責當時的總統François Bozizé,以其沒有遵守2007年政府與幾個反叛組織簽訂的和平協議為由,發動政變。兩個星期的時間裏,Seleka佔領了中非的多個城市,包括位於中部的一個關鍵礦業中心布里亞(Bria)。第二年3月,Seleka攻下了中非的首都班吉(Bangui),取得軍事政變的勝利。而十年前同樣靠發動政成為總統的Bozizé出逃了。
然而,叛軍聯盟Seleka以及隨後成立的敵對聯盟——主要由基督教武裝團體組成的Anti-balaka,都沒能給中非帶來穩定的局勢,聯盟的內部爭端、以及國內大大小小的武裝團體和政府之間的衝突使中非共和國陷入了更加激烈的內戰。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數據顯示,自從2012年底衝突進一步激化後,在這個總人口不到600萬的國家,已經有60萬左右的國民流亡到鄰近的國家,另外還有60萬人口在國內流離失所 。
衝突的激化使得各武裝團體招攬戰鬥力的需求增加,這也使得保護未成年人、防止他們成為童兵異常困難。在中非,絕大多數童兵在加入武裝部隊時年齡都介乎15至17歲之間,但最年幼的僅有11歲。
2017年,在UNICEF主導下,與武裝團體間的談判最終讓3000多名兒童得以被釋放。
重回家園
然而,當這些前童兵回到他們的家庭和社區,迎接他們的未必是溫暖的擁抱。Nalwage說:「社會污名常常(給前童兵重新融入社會)造成問題。」為了幫助前童兵被社區和家庭所接納,UNICEF會跟社區裏的領導者、宗教領袖等在當地有影響力的人物建立合作關係,幫助他們更好的認識和了解童兵的問題,並努力讓家庭成員了解到,這些童兵並不是犯罪者,而是受害者,以此試圖幫助他們洗脫這種污名,並緩解社區對他們的排拒態度。
然而,即便是這些前童兵的父母,要讓他們完全接納在武裝團體中做童兵多年的子女,也是不容易的事情。Nalwage解釋稱,當一個孩子終於脫離武裝團體、回到家,此時站在家門口的人與當初離開家時的那個孩子早已判若兩人。
「我好像突然變成了家裏的陌生人。」——Rosina這樣說。她剛回到家時,她的家人不願意接受她,「他們說我殺了人,不能在跟他們待在一起。」
最初那段時間,Rosina感到很迷茫,直到她開始鑽井的工作後,情況才有了起色。「我在外面賺回來的錢讓我能夠分擔每日的家用,漸漸的,家裏的人也開始接受我了。」
對於像Rosina一樣的前童兵而言,這筆錢不僅僅為他們帶來收入和生活的意義,它還是緩和關係、化解抗拒心理的重要途徑。
疫情過後?
但疫情帶來的鑽井隊工作不會一直持續下去。至少從目前中非疫情發展的態勢來看,病毒已經開始離開這個國家。六月的高峰期過後,單日確診案例數下滑,截至8月6日,中非的單日確診數量已經連續13天保持在單位數。但這個好消息卻讓許多前童兵再次面對充滿不確定的未來。
至於Rosina,她在考慮參加紡織培訓課程,以防在失去鑽井工作後她會徹底失去收入來源。在武裝團體裏的時候她不需要擔心錢的問題,那時她「總有錢用」。從部隊逃離後,不得不面對生計的壓力,「有時候,你可能連續6個月都沒有工作。」
更重要的是,中非再次爆發衝突的可能也令人擔憂。儘管政府去年與14個武裝團體簽署的停火協議似乎帶來了相對的和平和穩定,但隨着中非今年12月的總統大選的到來,局勢可能再一次陷入動亂,而這很可能讓非政府組織在當地為保護兒童、解救童兵做出的努力付之一炬。UNICEF、聯合國的和平部隊以及其他非政府組織還在與武裝團體間進行持續的協商工作。但Nalwage說,「沒有人知道未來會將我們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