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生命】日人自戕引起仿效風潮 攝影師用鏡頭「力挽狂瀾」

撰文: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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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日本每天平均自殺70人,一人自殺被報道,會引發別人效仿,更有了自殺森林青木原樹海、東尋坊等「自殺熱點」的出現。在日本,自殺已經成為一種「變態」式社會問題。

千賀健史(一条授權使用)

文:張銳嘉(一条)

2015年,攝影師千賀健史的朋友自殺了,他決定為他做些什麼。

從2017年開始,千賀用文字、圖片、數據調查等方式,創作《自殺潮》攝影項目,並在今年大理國際影會奪得「最佳新銳攝影師獎」。內包含4萬字的英文論文、社會調查,及攝影作品。

「要思考日本的未來,首先要回溯日本的過去,而自殺便是一個很大的母題。我希望通過這本書改變社會對自殺的認知,幫助更多企圖自殺的人。」

《自殺潮》(一条授權使用)

"Suicide Boom"  By Kenji Chiga

今年8月,一条第一次郵件聯繫到千賀健史的時候,他的作品正在大理國際影會展出:「我現在人在東京,但我真的很想去大理看看。」

36歲的千賀,大學學的物理專業,「我好奇心旺盛,物理是我了解世界的一種手段。後來我的興趣慢慢從物理世界法則轉向人的故事」。大四時,他決定做一名攝影師,用攝影講故事,至今完成了11個攝影項目。最新的,便是《自殺潮》手工攝影書的製作。(點擊放大瀏覽千賀健史官網的《自殺潮》相關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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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本的紙張和剪裁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工。攝影書的製作在一間畫廊進行,千賀通常會選一個下午開始印刷,每張紙需要反復進入打印機4次,整本書共444頁,複雜工序導致他每次在畫廊待3天2夜,只能印完6到7本。三天後,再坐最晚的一班地鐵回家。回家後進行剪裁、裝訂,一本攝影書才完成。

採訪在千賀的家進行,東京市中心外圍的中野區,從地鐵站出來可以看到密集的快餐、居酒屋,再往深處走就到了住宅區,幽靜閒適,是個搞創作的好地方。

千賀健史在畫廊製作攝影書。(一条授權使用)

千賀家20平方米左右,攝製組進去後,顯得有些擁擠,「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太小了」。小客廳的書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攝影書和相機,三部膠片和一部數碼相機,也是他拍《自殺潮》用到的相機。

拍攝期間,千賀帶我們深入住宅區中的一處車次頻繁的鐵道。「幾年有人曾在這裡臥軌自殺,血濺到旁邊的住宅樓上,所以後來這棟樓重新刷了藍色的外牆。」鐵軌旁邊可以看到千賀提到的「生命的電話」,撥通生命熱線和人聊一聊,是阻止自殺者輕生的最後希望。

“幾年有人曾在這裡臥軌自殺,血濺到旁邊的住宅樓上。”(一条授權使用)

以下為千賀健史的自述。

2015年,我的一個朋友自殺了。

在這之前的4年,他消失過一次,兩周後被找到了。他在這兩周內去探訪了日本知名的自殺聖地,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後來他在朋友和家人的幫助下貌似有些好轉,但最終還是在2015年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自殺方式是當時人們討論最多、最「流行」且沒有過多痛苦的一種。

我得知此事的時候想為他做些什麼,留下些影像資料。但我意識到拍攝這件事有點在消費他的死亡。

2年後我入圍了Breda Photo Festival的一個委約計劃,組委會提供資金讓我們在一年時間內做出一個作品展出,主題是“To Beyond Infinity”(至無盡的彼岸)——一個思考、預測未來人類可能性的主題。策展人可能期待我們做一些高科技未來感的作品。但我的導師後藤由美提到:要思考日本的未來,首先要回溯日本的過去,而自殺便是一個很大的母題。於是我開始了漫長的調查研究。

千賀健史網站上的《自殺潮》項目(chigakenji.com)

日語中有各種詞語,意思是為承擔責任而終止生命,表忠誠,比如じさい(自裁:犯罪而自殺)和じけつ(自決:做了不道德的事自殺)。武士道切腹自殺精神(hara-kiri)更是被世界所熟知。甚至在當代社會,很多日本人做錯事被世人指責時,他們會因保全自己名譽或懲罰自己,而選擇自殺。比如2014年的內閣報告顯示,80%的日本人贊同死刑,認為「一命換一命」不但是對於別人的一種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從1933年開始,追溯日本群體自殺史

我有一個攝影師朋友很喜歡日本怪談傳說。從他那聽說怪談的發源地之一伊豆大島有人跳火山的傳說。我便開始調查,輾轉圖書館、自殺現場、區域政府等地。回到東京後我去日本的國會圖書館查閱文獻、報紙資料。我開始思考自殺現象的成因到底是什麼。

1933年,一位在伊豆大島跳火山的自殺者引起轟動,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所以當時的報導也極盡華美,報道用了類似「發生了一個極端的故事,女性神秘而美麗地死亡」的詞藻。於是之後的一年之內,又有944人企圖在此自殺。

1933年,一位在伊豆大島跳火山的自殺者引起轟動,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之後的一年之內,又有944人企圖在此自殺。(一条授權使用)

從那開始,日本各地又發生了幾起群體自殺事件。70年代,日本板橋區的高島平建起一片高層住宅,是當時比較少見的高層建築。1977年,一位父親帶着2個兒子在這裏跳樓自殺之後,幾十人陸續在此跳樓,自殺發生頻繁。媒體用計數的方式進行報道。也有名人自殺後導致的群體自殺現象。比如1986年歌手岡田有希子去世後,一星期內有30多人追隨她一起自殺。(點圖放大瀏覽)↓↓↓

到了這個時代,自殺情緒的傳播更延伸到互聯網上。現在網上會有各種自殺方式痛苦程度的詳細介紹。因為知道了某種輕鬆的自殺方式而導致某次自殺潮流的爆發,這種情況愈來愈常見,比如硫化氫中毒自殺每年就有1000多起。

有一個英文單詞叫“Werther Effect”:自殺模仿現象。(維特效應:1774年歌德發表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講述一個青年失戀而自殺。小說發表後極為轟動,在歐洲引發了模仿維特自殺的風潮,「維特效應」因此得名。)

我開始查閱相關資料,了解模仿自殺者的心理、大腦等生理活動,以及社會文化因素的影響。這些信息在我腦中慢慢整合,完成了一個4萬字的英文論文。以這些文字為基礎,思考視覺上該如何去增強表達,然後開始攝影。

自殺聖地的背後:可怕的社會認同與模仿

人們經常會錯以為自殺聖地本身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大眾如何傳播這個地方。

最近,新小岩車站一時被稱為新的「自殺勝地」。該站位於東京與成田機場之間,近一個月內4人跳軌。日本很多媒體在報道此事時,為了博人眼球開始計數,措辭通常是「在新小岩車站又發生了自殺事件,這個月第幾起」。彷彿在期待下一個自殺事件的出現。

新小岩車站(一条授權使用)

青木原樹海,是日本最著名的「自殺地點」被稱為「自殺森林」。這是在富士山腳下,是很安靜很美的一片樹海,富士山噴火之後造成土壤的凹凸和陷落。這裏給人一種比較危險的感覺,人也不太願意進去。樹海附近本身就是一塊不允許人進入的聖地,所以很安靜,也更神秘,人不常來,死後遺體也很難被發現。這也是很多人來尋死的原因之一,他們不想自己的遺體被發現。起初自殺只是在當地發生的現象,後來慢慢地從外地遠道而來自殺的人數逐年上升。

點圖放大瀏覽「自殺森林」青木原樹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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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最初引起這一現象的,是日本作家松本清張的著名小說《浪潮中的寶塔》。在小說中,一位美麗的女性消失在樹海深處並走向死亡。我並不是在責怪作家,這畢竟是他的個人創作。但人們的確因此憧憬著美麗的死法,前赴後繼地去到「自殺聖地」。

以前自殺者非常多,每年政府都會派人對樹海進行搜索,搬運屍體並舉行悼念,有關部門最後發布搬運回的屍體數量。但後來發現發表數字的行為,導致自殺者數量上升,於是再未對外發布過人數。

除了樹海裏可以看到諸如「如果在此自殺,熊會將你的身體咬得稀巴爛」的警示語,非營利組織也會有人在樹海附近進行談心活動,這樣的行為對自殺人數的減少,的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遠望青木原樹海(一条授權使用)

東尋坊是位於日本福井縣一個景觀獨特的海崖。同樣受到電視劇和文學作品的影響,東尋坊跳崖自殺的案件屢見不鮮。最多的是在2008年,有25人在此跳崖。但為保護自然景觀,目前懸崖邊並未修建防護欄。

福井縣為了防止人們到此自殺,特別安裝了紅外線攝影機,夜晚感應到有人想跳海自殺,就會播放「怎麼了,別想不開」的錄音,然後傳消息通知當地的防自殺活動組織。(2004年,因一次撈屍工作而深受觸動的退休警察茂幸雄,成立了「共鳴的心詩集/文集編輯部」——一個防自殺的非營利組織。截止到2014年的十年間,已成功阻止了500餘人的自殺。他們在懸崖附近的幾處住所還可供無家可歸的企圖自殺者休息。)

2016年,東尋坊無一人自殺。主要原因是當時遊戲《Pokemon Go》在東尋坊附近有一些稀有的小精靈,抓小精靈的觀光客愈來愈多,使得自殺者因為不想引人注目而減少。

東尋坊旁邊有一個電話亭,在日本成為「生命的電話」(いのちの電話)。亭子裏可以找到生命熱線的號碼,還有很多硬幣,專門為了給這些輕生的人撥通電話的機會,和生命熱線那頭的人聊一聊。這是阻止他們自殺的最後的希望了。

“生命的電話”是救企圖自殺者一命的最後希望。(一条授權使用)

製作《自殺潮》攝影書

我把4萬字的研究文章,和拍攝的影像作品,最後集結為這本攝影書。攝影書只發售58本,這是我做調查時日本每日的自殺人數。乍一看這本書就是用線穿起來的一捆紙,實際並不是。這本攝影書是由好幾本冊子、通過極為複雜的穿線方法做出來的。因為這種方式與自殺的主題有相似之處:容易受到輕視,深層卻有著複雜的社會和心理成因。

乍一看這本書就是用線穿起來的一捆紙,實際並不是。這本攝影書是由好幾本冊子、通過極為複雜的穿線方法做出來的。(一条授權使用)

這本書的封皮是我當時在美國印刷的報紙。翻開書最開始這一部分,是關於我那位自殺的朋友的故事。展示他2011年失蹤的時候看過的景色,比如樹海、東尋坊等。接着是關於所有的自殺事件的調查。

這一頁的女性形象(下圖),便是1993年引起群體自殺的女子。我重複影印她的照片,彷彿人們追隨她死亡的過程。在不斷重複複印後,她的臉慢慢變形成了像素點的集合體。

人們好像完全不顧她自殺前的心境和思考,只是一味地追求神秘而美麗的自殺故事,這樣的想法像流言一樣感染了很多人,就是「思想病毒」現象(Mind Virus)。這是我認為這本攝影書最重要的影像之一。為了表現難以察覺的思想病毒,我故意在黑色紙張之上用黑墨印刷。

這本書總共採訪不到10個人。起初我聯繫到相關的非營利組織,讓他們幫我找到曾經有過自殺傾向的人進行採訪。突然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竟然在跟曾經有自殺傾向的人回顧他們自殺心境,這樣的行為讓我自己覺得很噁心,漸漸開始產生抵觸情緒。

後來我發現親近的朋友中,就有自殺未遂者。而和他們聊天,完全不能緩解他們的苦悶,反倒好像在壓榨他們。那時,我就徹底放棄了對自殺者的採訪。

最後,拜託身邊非常好的朋友完成了拍攝和部分採訪。以後,我希望可以在生活上多幫助這些朋友,成為他們的傾訴對象。

自殺不等於解脫 希望社會改變對自殺的認知

據日本警察廳的統計,從1988年到1997年的10年間,日本每年自殺人數平均約為22000人。而到了1998年,這個數字一下增至32863人,首次越過3萬人大關。這種狀況之後持續了十多年,日本成為世界上高自殺率的國家之一,且自殺人群以工作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居多。

2012年,日本自殺人數多年來首次低於30000人,此後持續走低。近年來韓國的自殺問題其實更加嚴峻。人們可能會覺得簡單的問題比如欺凌就會導致自殺,但實際更為複雜。貧困的基礎上夾雜其它壓力,比如健康、人際關係、工作問題等,都可能成為自殺的導火線。

千賀健史製作的日本自殺地圖,紅點為日本自殺多發地。(一条授權使用)

其實我在生活中被逼到了盡頭的時候,也曾考慮過自殺。我當時想,如果臥軌就可以得到解脫了吧。現在想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當下沒有能逃離痛苦的方法。而當時從自己的認知體系裏,唯一找到的出口就是自殺,過於輕易地把自殺和解決方案畫上了等號。

我希望通過《自殺潮》這本書讓想輕生的人明白,他們認為的自殺或許並不等於解脫。人們常會說:真的想死,活不下去了。其實並不是真想死,而是想尋找某一種逃離痛苦的方式。

人們常會說:真的想死,活不下去了。其實並不是真想死,而是想尋找某一種逃離痛苦的方式。(一条授權使用)

我無法評價自殺者。他們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思考了各種排解方法最後能選擇的可行方案是自殺。人想要逃離痛苦這件事,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一定要責備的話,應該是責備沒有給他們準備其他解脫方法的社會本身。我們必須明確此事。

求助網站和熱線:

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熱線:23892222

醫院管理局精神健康專線:24667350

東華三院芷若園熱線︰18281

撒瑪利亞會熱線︰28960000

社會福利署熱線︰23432255

生命熱線:2382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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