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特朗普羞辱為「加拿大州州長」 杜魯多為何不敢大聲回擊?
自從稱杜魯多(Justin Trudeau)為「加拿大州州長」後,特朗普似乎特別鍾情於這個稱呼。在12月16日回應加拿大副總理兼財政部長的方慧蘭(Chrystia Freeland)辭職一事時,又用了這一稱呼,說方慧蘭是被「加拿大州長」開除的。
不管在任何意義上,加拿大都是獨立國家。特朗普稱其為「加拿大州」,肯定是對加拿大的輕慢和侮辱。至於他為什麼敢這麼做,就說來話長了。
「不願意成為美國」,才有了加拿大
加拿大和美國都是英屬北美的產物。在本質上,加拿大是「不願意成為美國的那一個」。
美國是建立在13個殖民地的基礎上的,包括新罕布殊爾、麻省、羅德島、康涅狄格、紐約、新澤西、賓夕凡尼亞、特拉華、馬里蘭、弗吉尼亞、北卡羅來納、南卡羅來納、佐治亞,如今都是美國的組成部分。但在美國建立之前,各殖民地是當作「獨立國家」看待的,由英國直接派總督管轄,互不隸屬。
加拿大的前身也是獨立的殖民地,但是從法國殖民地開始的。新法蘭西從北方的聖勞倫斯河流域和五大湖開始,沿密西西比河一直向南延伸到今日路易斯安那的新奧爾良。不過新法蘭西的核心在加拿大,五大湖以南的新法蘭西的法裔殖民者一共只有千把人,只能說是象徵性的存在,受到英國人驅趕而被迫逃離的阿開迪亞人(大西洋沿岸法裔族群)聚集的新奧爾良是一個例外。
利用海軍優勢、削弱法國的海外利益,是英國與法國爭霸的核心戰略。英國早早控制了紐芬蘭,對北大西洋沿岸的蠶食一直在進行,逐步在愛德華王子島、新斯科舍、新不倫瑞克建立了殖民地。這些是與後來組成美國的13個殖民地平行的。
在七年戰爭中,英國打敗法國,接管了整個新法蘭西,並有所擴大,更名為魁北克省。確切地說,是1763-1791年期間的魁北克省,包括今日魁北克、安大略和五大湖以南、密西西比河以東、阿巴拉契亞山以西、俄亥俄河以北地區。亦軍亦商的哈德遜灣公司(可以看作北美的東印度公司)則控制了廣大的北方和中西部。
在美國獨立戰爭中,大量忠於英國的殖民者遷徙到加拿大。人口激增加上地方太大,魁北克省在1791年一分為二。上加拿大省為今日安大略南部全部和北部一部(尤其是渥太華河流域),這也是「美國難民」集中的地方;下加拿大省則為聖勞倫斯河流域,主要為今日魁北克。
在1783年的《巴黎條約》中,五大湖以南地區劃歸獨立後的美國。美國的「開發西部」從俄亥俄河流域開始,向密西西比河流域推進,最終推進到太平洋和墨西哥灣沿岸,形成今日美國的「下48州」。1867年沙俄將阿拉斯加賣給美國,1958年成為美國第49州。1900年夏威夷成為美國領地,1959年成為美國第50州。
高速擴張的新生美國對北方的加拿大形成很大的壓力。1841年,上下加拿大合併為統一的加拿大省。
1864年,大西洋沿岸的三個殖民地——愛德華王子島、新不倫瑞克、新斯科舍——在愛德華王子島的夏洛特城舉行會議,商議成立統一的英屬北美(British North America)的問題,抱團抵抗新生美國的擴張主義壓力。期間,加拿大省也加入會議,力主擺脱英國殖民統治,最後將會議從建立統一的英屬北美轉向建立獨立的國家。
1867年加拿大作為一個國家建立時,安大略和魁北克(各作為加拿大省的一部分)、新不倫瑞克、新斯科舍首先加入,但愛德華王子島決定不加入。直到幾年後曼尼託巴、不列顛哥倫比亞(本身由温哥華島和不列顛哥倫比亞兩個殖民地合併而成,後者為弗雷澤河下游地區)加入後,才在1864年加入。
1869年,哈德遜灣公司將控制下的地盤變賣給英國政府,英國政府馬上轉手變賣給加拿大。在此基礎上,阿爾伯塔、薩斯喀徹温在1905年建省、加入加拿大。廣大北方地區(包括大量「無主土地」)成為西北特區,育空在1898年劃出為單列的特區,努納武特在1995年劃出單列。紐芬蘭在二戰後的1949年才從英國獨立,作為第10個省加入加拿大。
兩百多年後,美國和加拿大都遠遠超過當年的英屬北美,兩國關係也依然複雜,在親密無間中不乏邊界感。美國依然在有意無意中把加拿大視若囊中之物,加拿大依然是「不願成為美國的那一個」。
如今的加拿大和美國「打成一片」
然而,只要認清加拿大是因為「不願做美國」而存在的,就不難理解一個基本現實:除非美國武力侵佔,否則不存在加拿大成為美國第51州的問題。
簡單來說,美國與加拿大好比分戶的兄弟,同住一院,但主權分立。不管美國人中存在多少「加拿大幹嘛不索性併入美國」的想法,喪失獨立性(儘管在外人眼裏看不到多少獨立性)對加拿大人是不可接受的。
歷史上,加拿大在重大問題上「忤逆」美國的地方並不少:
在1930年代,美國禁酒,加拿大不禁,美加邊境的酒類走私是黑幫的主要活動,堪比今日美墨邊境上的毒品走私。
在越南戰爭時期,加拿大拒絕加入,還成為美國青年逃避徵兵的地方,今天加拿大最大的移民群體依然是美國人。
在伊拉克戰爭時期,加拿大再次拒絕加入,儘管此前作為北約成員已經加入美國對阿富汗塔利班的征戰。
然而,現實中的大部分時候,加拿大隻能跟着美國的鼓點走。
這首先來自於兩國的經濟關係。美國和加拿大的經濟高度融合,美國人口和市場十倍於加拿大,加利福尼亞一州的人口就差不多和整個加拿大相當。人口密度加上經濟活動強度更高,誰吃誰不言而喻。
在總體上,美國經濟高度利用加拿大,加拿大經濟高度融入美國,一些加拿大公司甚至把行政總部搬到美國,以美元結算,因為主要業務都在美國,向北美以外的出口業務更是以美元結算,加拿大國內市場畢竟較小。
由於歷史、文化和地理的關係,加拿大經濟與美國高度同質化,也高度一體化。
美國和加拿大都盛產石油、天然氣,但地理分佈不同。加拿大的石油和天然氣資源集中在西部,尤其在阿爾伯塔,薩斯喀徹温和不列顛哥倫比亞北方也有一些;美國的傳統油氣資源集中在德克薩斯和墨西哥灣地區,頁岩油氣則集中在阿巴拉契亞地區的馬塞勒斯盆地。中東油氣也主要在美國和加拿大東海岸上岸。中西部的威利斯頓盆地(也稱巴肯構造)是新開發的。這樣,美加能源流向形成獨特的「東部由南向北,西部由北向南」的雙向流動,兩國境內的東西向流動反而很少。這是最經濟的能源流動,對美國、加拿大的能源自主也沒有威脅,雙方都「不把對方當外人」。
在農業上,加拿大盛產牛肉,但加拿大的屠宰工業不發達,大量肉牛送到美國的屠宰場宰殺,部分就地銷售,部分包裝成冷凍牛肉後送回加拿大市場。實際上,美加牛肉市場徹底一體化,回到加拿大的牛肉未必是加拿大產的,如果美國牛肉更加經濟,加拿大超市對售賣美國牛肉毫無心理壓力。
在這樣的一體化運作下,魁北克為了保護自己的牛奶和奶製品,制定了嚴格的市場保護法律。加拿大聯邦政府為了討好魁北克,也在《北美自由貿易協定》中規定了例外,美國牛奶和奶製品依然無法自由流入加拿大。多年來,這成為美國奶商和美國政府耿耿於懷的問題。
另一方面,加拿大森林資源豐富,木材產量大、質量好。因此儘管《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裏規定木材屬於自由貿易的項目,但美國一直阻撓加拿大木材流入,施加各種限制。加拿大木材商和政府打了多年官司,甚至在《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架構下的仲裁機構中屢屢贏得官司,依然不能改變美國單方面的保護主義做法。
水和電也是從加拿大流向美國,對美國西北太平洋沿岸至關重要的哥倫比亞河上游在加拿大境內,密歇根、紐約、威斯康星和東北其他州的電力高度依賴加拿大的水電,加拿大也是美國鋼鋁的最大進口來源。
經濟一體化最好的例子肯定是汽車工業。從亨利·福特發明流水線開始,底特律就成為美國汽車工業的中心,部分原因是因為底特律河與五大湖的水運便利。底特律在河西,河東的温莎也「順便」成為重要汽車工業基地。連接兩地的大使橋(Ambassador Bridge)也因此成為加拿大最重要的橋樑,每天無數集裝箱卡車在兩地之間穿梭,不同生產步驟在兩地交替完成,一個汽車總成可能要在兩地之間穿梭十幾次才能完成,最終用於汽車總裝。
美國東北的汽車工業遠遠不止在底特律,加拿大一側也不止温莎。多倫多以東的奧沙瓦同樣也得益於五大湖水運,成為加拿大一側的重要汽車工業基地,也是加拿大汽車博物館所在地。今天水運的重要性降低,但南安大略已經形成了汽車工業群,一直延伸到魁北克。美國那邊也一樣,汽車工業群延伸到俄亥俄、南北卡羅萊納等地。地域上散開了,但加拿大與美國汽車工業依然水乳交融,根本不分你我。
在民間,加拿大與美國也「打成一片」,最典型的莫過於聖勞倫斯河流入安大略湖這一段的千島國家公園。這裏河面開闊,島嶼眾多。有些巴掌大的小島只容得下一棟民居,竟然被邊境線一分為二,卧室在加拿大一側,廚房在美國一側,人們也見怪不怪。更有不少美國人在加拿大這邊置業,或者加拿大人到美國一側上下班。
這樣的「打成一片」不止在南安大略,在其他邊境地區也一樣。羅斯福家族的避暑別墅就在新不倫瑞克的Campodello島上。富蘭克林·羅斯福曾經是愛好運動的人,1921年8月小兒麻痹症發作、被鎖上輪椅就發生在這裏。小島離緬因州只隔一條巴掌寬的海峽,現在有大橋聯通,開車進出Campodello島需要從緬因繞行,加拿大這邊只有渡船連接。
由於美國一側稅低、物價低,很多邊境附近的加拿大人都有過境購物的習慣。911事件之前邊境檢查很鬆,那時走私、販毒、非法移民問題也沒有現在這麼大,常常護照都不需要,揮揮駕照就過去了,看一個電影或者喝一頓酒,揮揮駕照又回來了。
就總體生活水平而言,加拿大和美國相近,生活方式、消費和餐飲習慣也相近。兩國人到對方旅行,除了公里vs英里、攝氏度vs華氏度、加元vs美元的差別,幾乎無縫融入。加拿大英語和美國英語之間的差別需要仔細聽才能分辨,只是加拿大英語的英國成份多了一丟丟。
為了保持「文化獨立性」,加拿大政府資助了CBC,但美國電視如CNN、Fox、CBS、MSNBC、ABC等影響更大,現在當然是Netflix、HBO、Disney Plus、Apple TV、Amazon Prime的天下。社交媒體當然是耳熟能詳的臉書、推特、TikTok、Instagram等。可以說,美國人看什麼,加拿大人就看什麼。
加拿大的主權呢?
然而,加拿大工業與美國工業的同質性和交織性也決定了易取代性,加拿大製造很少有美國製造不能替代的,加元幣值低於美元和零關稅的自由貿易,是加拿大製造在美國市場競爭力的基本保證。
在不久前的採訪中,特朗普號稱「我們每年向加拿大提供超過1000億美元的補貼。我們向墨西哥提供了近3000億美元的補貼,我們為什麼要補貼這些國家?如果我們要補貼他們,就讓他們成為(美國的)一個州好了。」
這是典型的「特朗普胡扯」,並不存在美國向加拿大補貼1000億美元或者向墨西哥補貼3000億美元的事情。如果他指的是貿易逆差,他的數據也不符合美國、加拿大、墨西哥或者任何一方的數據。特朗普也不過是借題發揮,貿易不是他想說的主要問題,主要問題在於「為打擊非法移民、犯罪和毒品」,特朗普宣稱將在2025年上任第一天就簽署行政命令,對來自墨西哥和加拿大的所有進口商品徵收25%的關稅。
這或許是特朗普將製造業帶回美國最有效的辦法。由於加拿大和美國製造業高度同質、高度可替代,25%的關稅足以抹殺加元的幣值優勢,扶持美國製造。加拿大是美國最大的貿易伙伴,2022年達到3565億美元的貿易總額,相比之下,墨西哥是3243億美元、中國1504億美元。但墨西哥的勞動力成本差距太大,中國製造又根本拉不動,對加拿大動刀子還容易些。
至於這是否會極大損害加拿大的經濟,就不是特朗普關心的事了。根據2023年數據,外貿佔加拿大GDP約60%,對美國的出口超過加拿大出口的75%。在極端情況下,加拿大對美國出口清零的話,GDP將暴跌20.5%,這是毀滅性的打擊。相比之下,對中國的出口只佔加拿大出口的4.0%,油菜籽出口清零雖然帶來痛楚,但不傷筋動骨。
加拿大經濟對美國「以小融大」的結果是極端的路徑依賴,而且差不多是「只此一途,別無出路」。儘管墨西哥也是北美自由貿易的一員,但加拿大對墨西哥的出口只有對中國出口的1/3。
把美國和加拿大之間的經濟流動比作動脈的話,對加拿大是主動脈,對美國只是支動脈。停止流動的話,美國會壞死一大片肌肉和組織,但加拿大會壞死的就是性命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加拿大實際上喪失了經濟主權,也根本沒有本錢對特朗普的狂妄做出強硬回擊。在理論上,加拿大可以停止向美國出口能源、鋼鋁、一般工業品作為報復,肯定能弄痛美國,但結果是加拿大自己也死翹翹了。美國要是想征服加拿大,不需要一兵一卒,切斷跨境貿易和交通就行。要知道,即使在新冠疫期邊境過往交通完全中斷的日子裏,跨境卡車交通還是暢通無阻的,因為這是加拿大的命脈所在。
經濟主權影響政治主權,但不等於政治主權。在政治上,加拿大力圖保持獨立性,尤其體現在社會政策上。加拿大早就實現了全民醫保,儘管弊端叢生,這依然是很多美國人羨慕的。加拿大也實行更加「進步」的社會政策,大麻合法化是人們熟知的一例,合法墮胎也早就不是問題。加拿大的擁槍控制比美國嚴格得多,手槍、軍用步槍的控制極端嚴格,相應的涉槍犯罪也低得多。加拿大的教育質量也相對均勻,名校、「差校」的差別相對較小。加拿大的社會福利普遍優於美國,貧富差距也比美國小。
但在行政上,加拿大常常對美國的做法和要求照單全收。加拿大的食品、藥品、交通安全、電信標準基本上直接照搬美國。不照搬也不行,否則加拿大製造就要按照加拿大市場和美國市場兩套標準了。在跨國警務方面,加拿大也基本上對美國請求直接照辦,孟晚舟事件就是加拿大皇家騎警「無腦協助」的結果。加拿大政府意識到闖禍是後來的事情,但已經走進死衚衕,拐不出來了。
在軍事上,加拿大從不東征西伐。沒有這個能耐,更沒有這個心氣。加拿大國防開支常年低於GDP佔比2%的北約要求。根據加拿大議會預算辦公室的訊息,2024-2025年間只有1.29%,2025-2026年間將上升到1.49%,然後到2030年前一直穩定在1.42%左右。有意思的是,美國對北約歐洲盟國強力施壓,要求達到至少2%的要求,還有提高到3-4%的呼聲,但對加拿大似乎「高抬貴手」。或許美國並不樂見兵強馬壯的加拿大在身邊,加拿大也樂得放水。
總的來說,加拿大可算是「更加寬仁和温雅的美國」(A kinder and gentler America)。這個定位在世界上得到廣泛認可,加拿大人自己挺得意,很多美國人也不否認。不管1812年加拿大(實際上是英軍)如何燒燬了白宮,今日美國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兵不血刃地征服加拿大,但加拿大不願意放棄自己的獨立,美國沒必要也「不忍心」下手,不管特朗普如何大嘴。
從個人情感上來說,特朗普一直就討厭杜魯多,那張在G7期間遭到盟國領導人圍攻的著名照片,更是發生在杜魯多作為G7東道主的時候。特朗普是記仇的人,對他來說,有豆腐不吃,天誅地滅。
作為政客,杜魯多最大的本事不是領導國家和政黨走向未來,而是自己的生存。他在多次政治危機中奇蹟般地生存下來,而且從來不是靠強硬回擊挑戰。現在,他的政治生命與特朗普的態度休慼相關,主張強硬回擊的副總理、財政部長方慧蘭被迫辭職就不奇怪了,儘管她是杜魯多的政治密友和得力大將。
就這,特朗普還不忘再吃一把豆腐,在自創的社交媒體平台上繼續嘲諷「加拿大州」,並稱「方慧蘭的行為是有毒的,對一籌莫展的加拿大人達成協議一點沒幫助。沒人會懷念她。」
但肯定會有加拿大人懷念她的,畢竟加拿大人對美國予取予求早就懷恨在心。只是加拿大實際上對被美國「事實上解除武裝」也早有認識,對只能忍氣吞聲有自知之明。
早在哈珀(Stephen Harper)時代,加拿大就試圖建造輸油管和西北海岸原油碼頭,擴大對東亞(尤其是中國)的石油出口,但最終這條「北方輸油管」(Northern Gateway)被土著和環保審查攪黃了。在杜魯多時代,「穿山輸油管」(Transmountain Pipeline)在原有線路基礎上擴建,也遭到各種反對。加拿大媒體調查後發現,反對的土著部落和環保組織受到美國勢力的大力支持,既有環保極端主義在作怪,更有要保持美國「客大欺店」特權的商業利益在上躥下跳。至今,加拿大油氣出口幾乎全部流向美國,定價權被死死地控制在美國手裏,卻無計可施。
儘管如此,加拿大還是在逆來順受中求生,而美國依然只有50個州。
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