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寬宥之南》作者Thordis Elva:與曾性侵自己的人合寫一本書
專訪《寬宥之南》冰島作者Thordis Elva,當性侵倖存者與施暴者共寫一本書,他們會說出什麼樣的真實故事?
撰文:女人迷編輯 婉昀
2013年3月28日,Tom Stranger坐在酒店出口旁的梳化,看起來有點手足無措,Thordis Elva緊張地朝他走去,Tom的兩頰和耳朵迅速緋紅,「嘩,真的是你。」Thordis脫口而出。「感覺很不真實,我不知道這次碰面會是什麼感覺。」「我也一樣」他們對望了好一會。外人看來,兩人可能是許久未見的舊情侶,十六年前,他們確實曾在一起,直到發生那件事:Tom強暴了Thordis。
1996年的冰島夏天,Thordis認識了來自澳洲的交換學生Tom,那年Thordis十六歲,Tom十九歲,兩人青春相戀,牽手約會。一次派對後,Tom送喝醉的Thordis回家,他替她脫下沾着嘔吐物的連身裙,然而Tom的手沒有停下來,接着,他脫下了她的內褲。Thordis瞬間恐懼地明白,自己即將被信任的人傷害。她的意識清楚,身體卻不聽指揮,沒法移動身體,承受Tom髖骨一次次戳進她大腿內側的撞擊痛楚,胸部到胯下的部分彷彿被撕裂開來,割成兩半。
Thordis在書裡寫着,「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數着秒針,直到整件事情完畢。」兩小時,總共是七千兩百秒。七千兩百秒的地獄。十六年後,Tom和Thordis在南非碰面,兩人坐在一起,共同回溯那天發生的事,「Thordis,請原諒我強暴了妳。」Tom一邊哭泣一邊說着。
從台灣《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到冰島《寬宥之南》,學習別輕易說原諒
想復仇是很容易的,甚至也是很直覺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傷害Tom,如他當年傷害我一樣。
Thordis寫下《寬宥之南》,Tom是共同作者,敘述性侵的九年後,兩人從通信開始一起解剖那晚發生的事,以及那一夜後他們各自的人生。兩人約好必須誠實,誠實帶來疼痛,也帶來療癒,可是這對Thordis來說,仍未能完全滌清事件帶來的壓力源。
她想,她必須從螢幕後走出來,她必須與他見面。故事從Thordis和Tom相約,在雙方現居地——冰島和澳洲的中心點——南非開普敦開始,兩人展開為期一週的對話、剖白與療傷。今年,故事終於翻譯成繁體中文,在台灣出版上市。讀《寬宥之南》,很難不令人想起2017年,在兩岸三地捲起比荷里活#Metoo能量更大的一本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由才華洋溢但當時尚未成名的台灣年輕作家林奕含所寫,故事內容描述十二歲的天才美少女房思琪被補習班老師,同時也是她父母的朋友—,在一次次家教過程中性侵。這讓房思琪極度困惑、痛苦、與羞恥,她發現自己不能說,說出來自己等於是髒掉了。她只能保持沉默,說服自己:老師是愛她的,她是愛老師的。既是你情我願的戀愛就不是強暴,愛回去,就不髒了。
這本令人不安的文學作品,靠着讀者口碑站上各大書商排行榜。小說出版幾個月後,作者林奕含自殺離世,她的父母向大眾坦言,書不全是虛構,是作者的親身經歷。林奕含事件在兩岸三地燃起巨大討論能量,各大書商表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賣到缺貨,甚至出現盜版。熟人性侵議題翻上檯面,倖存者們逐漸打破沉默現身。那些曾被隱藏的傷口開始見光,台灣社會湧出巨量不知如何是好的創傷情緒。早在荷里活#Metoo之前,原來太平洋另一端的小島上,倖存者已經開始了訴說的運動。
「不再受苦」與「看見希望」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林奕含生前接受女人迷專訪,她說的話,令人印象極深:
我討厭覺得什麼事情都可以和解,我很討厭原諒,非常。很多事情都不能得到新生,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
林奕含的話言猶在耳。此刻,我一邊翻着繁中版《寬宥之南》,一邊往冰島撥出專訪電話。書介這麼寫:一趟責任與原諒的和解之旅。我心想:和解與原諒「什麼」?說清楚受詞很重要。替這樣複雜的書寫序,確實困難。書寫這本書更是艱難,需要驚人的誠實、勇氣、以及自我賦權能量,直接面對寫作過程或出版後的各種挑戰。
Skype響了幾聲之後,終於接通了。即使看過Thordis的照片,螢幕那端出現的美麗臉孔仍令我訝異。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陽光,白色厚織毛衣與一頭金髮將她整個人襯得發亮,她朝氣又熱情地問候我,聰慧在眼中閃爍。
我幾乎是有點害羞地告訴她《寬宥之南》(South of Forgivness)的中文書名,音義上有「寬宥之難」之意。「妳的書確實談到原諒的概念,以及執行起來如何艱難。」從中文書名破冰,繼而講述近期關於熟人性侵的台灣脈絡與2017年的林奕含事件,並拋出更困難的問題。「林奕含生前說,她難以接受人們談性侵和解與原諒。而妳的書寫從『原諒』起心動念,妳覺得原諒會幫助性侵創傷癒合嗎?」螢幕另一端,Thordis靜默了一會,不疾不徐地開口:
不,這只是我的方式,原諒不是唯一解藥。
原諒對我而言,是終極防衛機制
原諒之道長久以來被宗教把持,被那些衛道之士轉化成一種偽善的概念,實在令我憤慨。我的原諒並非無私、也沒有犧牲的意味,更說不上英勇,更無忍氣吞聲的意圖。我的原諒就是要切斷所有羈絆,這是自我防衛的終極表現。
「對我來說,原諒其實不是給對方的,正好相反,原諒是給自己的。許多人一聽我談原諒,有很大的憤怒和不諒解。我的原諒其實與犯下暴行的人無關。」她緩緩地說,語氣溫柔。
性侵發生後,Thordis默默承受那次約會被強暴的恥辱與自我責難九年,她嘗試忽略痛感、粉飾太平-她成為擁有耀眼成績的記者與劇作家。可是,她的生活卻嚴重失控:飲食失調、酗酒、自殘衝動愈來愈嚴重。Thordis回憶二十五歲的某天,她和當時男友大吵一架,「我衝出房間,漫無目的地開車,途中經過一間咖啡室。我在咖啡室裡打開筆記本隨意塗寫,突然,Tom的名字出現其中,我非常驚訝,畢竟Tom並非當時我的約會對象。」說到這,Thordis不忘開開自己玩笑。
「潛意識或許帶出了問題的根源。我想自己必須開始正視多年前那場性侵,掩埋多年的創傷正要求我的注意。」她決定寫一封信給加害者Tom。雜亂無章的草稿出現一行字:「我想尋求對你的原諒。」原諒?她再次對潛意識感到困惑,卻也開始想像,這或許是打開牢籠的鑰匙。
我決定告訴Tom,你所做的事情是錯的,而那件事替我帶來大量的痛苦和折磨,我拒絕再帶著這些情緒生活下去。
原諒,並非否認或輕忽痛苦經驗,是替傷口畫下重點,原諒自己的情緒,看見自己有多痛與憤怒。憤怒也是療癒的必經之路,「它會幫助你把責任放到加害者身上,減少自我責難。」可是她慢慢發現,憤怒也可能吞噬她的所有。「身為一個母親、妻子、創作者,我不想讓憤怒佔據所有情緒空間,我想感受別的感受,就得放手讓憤怒離開。」她說,原諒是她給自己的禮物,寄信給Tom的行動也是,「這是我拿回對人生自主權的嘗試,希望找到心靈上的平靜。」Thordis補充。
出乎意料,信件寄出兩三天後,Tom很快地回信。在地球另一端,Tom亦長期受困在噤語與沈默的牢籠中。Tom在信中寫着:
不過,我怎樣並不重要,只要有任何能為你做或幫忙的事,我都會義不容辭。問題在於,該從哪裡開始?請告訴我吧。
當司法系統失效,我自行實踐我的正義
「然而,我必須補充,進行這樣的溝通,是因我對正義有很強烈的追求,既然司法體系無法解決我的問題,我必須自己來。」Thordis強調。在性侵發生的1996年,冰島的法律條文對性侵的定義很愚蠢:「任何人使用暴力、威脅使用暴力或是其他違法的脅迫方式,強迫他人與之發生性行為,即犯了強暴罪。」當時冰島法律認定,Tom在過程中沒有使用暴力,Thordis沒有反抗,即不構成強暴案件,更何況他們還是情侶。「這對所有殘障障者或是無力抵抗性侵的受害者是非常不公平,這些人無法律的保障。」多荒謬,Thordis難得皺眉。
另一方面,Tom是來自澳洲的交換學生,學期結束就會回到家鄉澳洲,「妳必須想像在沒有社交媒體的年代,我幾乎不會再見到他。傷害我的人,可以沒有任何責任地離開這裡。所有責任,都落到了受害者身上。和世界上所有女性一樣,我們被教導,受侵犯時要大聲尖叫、朝對方眼睛或是下體攻擊。避免走到燈光昏暗地方,不要讓飲品離開視線;喝酒不可以醉;穿著不要過於暴露等等。」她停下來,我們同時嘆了一口氣。
冰島和台灣,人們用不同語言說着相同父權意味的話語:「預防性侵的責任,妳自己負。」然而到頭來,所有這些教導和守則都幫不了我們。因為唯一能阻止性侵的人,只有施暴者。「性侵案絕大多數發生在我們家中的隱密空間,施暴者還是我們信任的人:親戚、朋友或伴侶。」在台灣也是如此。根據現代婦女基金會統計,2016年服務的251件性侵害案件,近二成八的受害者是大學生或研究生,其中「約會性侵」的案件則將近三成。
我十六歲時對性侵害的認知,正是手裡揮舞小刀的精神變態,在漆黑後巷幹的事,也被電視劇洗腦到不會去質疑這種刻板印象。心裡刻板印象粉碎瓦解之時,正是自己身受其害,被強暴了,而強暴犯已遠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唯一的選擇是隱忍悲痛。
我們不是神,不是魔,不過就是兩個人
這趟開普敦之行,沒有前人走過,也不知將抵何方。但是Thordis和Tom確立堅定的共同目標:讓當年事件不再擁有摧毀彼此人生的毀滅性力量,回歸平靜與安定,而他們確實走到了目的地。Thordis將八天的所有細節寫成日記,聯同Tom的記憶,兩人以共同作者身份出版了《寬宥之南》。他們在TED演說的影片,官方統計超過440萬人觀看,全球有二十二個地區的人自主將影片翻譯成二十二種語言。回望事件,是因別無他法,在強暴之後,必須找到希望。
「原諒絕不該是公式。事實上,沒有任何方式是『正確』,也沒有任何一種方法可以被視為『不正確』。每個人都有權力以自己的方式找到安寧。我們不該告訴任何性侵倖存者,你的方法是錯的。因為事實是,我們永遠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We can never be in their shoes)。」她和Tom的經驗不一定適用在所有人身上,也無法替他人代言。性侵創傷的同情共感在根本上有其困難,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的有限,只能告訴她或他:我們會一直在這裡陪伴。
告訴他,我信任你,我相信你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嘗試,你所踏出的每一步,我都衷心祝願與尊敬。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女人迷,原文連結:性侵發生16年後,她與性侵她的人共寫一本書,專訪《寬宥之南》作者 Thordis El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