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到Band1又如何? 小朋友喜歡打機不願成長︰大個很多事愁

撰文:洪藹婷 柯詠敏 李慧筠
出版:更新:

這是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關於人的成長以及機舖自己的成長。機舖自1993年政府立《遊戲機中心條例》後發牌,劃分為16歲以上的大人機舖,和16歲以下的兒童機舖。1993年有876間怪獸一般邪惡的機舖,2016年的今天只剩211間,兒童機舖只剩5間。中間的23年平均每一年至少有28間機舖結業,也沒幾間新的,過去5年每年少於10間機舖獲發牌。
但是一個反叛的機舖已經成為過去,並且過去太遠。現在機舖的舊剛好和老人配成一對,不要街霸不要拳皇,和打老虎機釣魚機的老人在城市中一起等待老去。於是我們必須記錄這個地下世界剩下的生命力,在它成為回憶以前。
攝影:余俊亮、梁鵬威
影像協作:曾梓洋

左邊是楊子穎,右邊的一紅一藍分別是李健富和鄭嘉誠。

三個小朋友的掙扎:想不想成長

起初只有1個頭髮長及屁股的女生在打太鼓,1個小時以後,一紅一藍兩個小男生和這個女生對打,3個人從那1分鐘後成為朋友,至少是有共同興趣的朋友。

「我冇朋友」

楊子穎頭髮很長很長,眼睛小小的,像漫畫中的日本女生,最近她轉了校,暑假以後她升中三,同學都是染金髮、追K-pop的韓迷,只有她還那麼執着地留一把黑黑的長髮。她由一間差的學校,轉去另一間更差的學校,當然不想說轉校的原因,但是聽完之後我在想,如果她生在日本而不是香港,大概她會有很多朋友和更好的學校。她的操行拿C,因為每天在家畫動畫,一些日本動漫人物的插畫。轉了校以後,她要乖乖上學,沒什麼時間畫畫,「上學很無聊,和同學也沒什麼關係。」終於暑假有點時間畫畫和打機,「同人祭」她一個人去了,兒童機舖也是一個人來打太鼓。這一天,李健富和鄭嘉誠突然邀請她一起對打,楊子穎難得有一個下午找到朋友陪伴,雖然她說還在考慮當不當他們是朋友。

一個小孩坐在兒童機舖的賽車機上玩Pokemon GO,雙重打機,大概有雙重滿足。

只有朋友和玩的暑假

楊子穎14歲,還有兩年可以入大人機舖,李健富將要升中一,比她小兩年,他在等中四入大人機舖,連第一間要去的目標也鎖定了:荃灣金禾﹗他聽滿16歲的朋友說,大人機舖的太鼓很多歌選擇,於是他很期待自己大個,「大個以後玩太鼓會再勁些」,對於未來他明顯有很多美好的想像。

但是我無法想像他所說的「再勁些」是怎樣的境界,李健富可以一邊答我問題一邊玩太鼓玩到最高難度的8星,手一點也不抽筋。他說他在這裏認識的朋友高佬、檸檬茶都比他勁,只有鄭嘉誠未超他的班,所以他常取笑鄭嘉誠「咁屎㗎﹗好廢呀!」楊子穎在旁邊掩嘴偷笑。

李健富住在兒童機舖附近,每個周末幾乎都自己來玩,看見別人玩一種遊戲玩得叻,他會主動討教,3年來如此認識了一大堆朋友,媽媽有點擔心,不想他再下來機舖,說這裏會有黑社會,他笑說:「這裏是兒童機舖,哪會有黑社會﹗」

他和鄭嘉誠每個暑假要做的事除了學校的暑期功課,就只有玩,今年成功升到Band1中學,因此更加有玩的自由。鄭嘉誠如此解釋打機與成績好之間的關係:「打完機可以開心,平時做功課已經很悶,但贏到一首歌上到排行榜拿到第一,起碼有一樣開心的事抑壓另一樣不開心的,好像可以互相抵銷。」

兒童機舖是爸爸給他的獎賞,他讀小學三年班時,有日和爸爸逛街經過,爸爸說你考試考得好便和你來,結果他有了機舖的第一次。初時他玩那種丘比特(《Jubeat》)16格音樂街機,玩不到10級的最高難度,他就回家在網上練足3日,再回來機舖打,李健富看見他玩得叻來討教,鄭嘉誠便教他,然後鄭嘉誠看見李健富打太鼓打得勁,又向他討教,兩個人互相當對方的師傅。

小朋友的暑假如果可以只有玩多好。

長大以後要愁水電

鄭嘉誠才11歲,比李健富再小1年,但他的煩惱最多。很想入大人機舖,因為兒童機舖已經沒有挑戰性,他想像大人機舖會有很多高手,而他和李健富以及高佬檸檬茶等等朋友已經是兒童機舖裏無人能比的高手。

「但是我又不想大個,因為大個很多事愁,例如工作、租屋、水電呀,好煩,細個無憂無慮,只是讀書比較辛苦,很矛盾,最想當然是再小一些,回到幼稚園最開心,每天只是玩。」

機舖有兩種牌照,一種是16歲以上才可以入的大人機舖,一種是16以下才可以入的兒童機舖。根據民政事務署的統計,兒童機舖全港只剩下5間。有一個退休爸爸從天水圍帶兒子到其中一間西九龍中心的兒童機舖打兩個小時高達,又坐1個小時的車回家去。

很多機舖有很多不同衣著的潘金蓮,伯伯看着玩,可能也是欲望滿足的一種。

老人與欲望

如何理解一個老人的內心,走向生命盡頭時,選擇日夜寄託於地底一個只有黑色和彩色的空間,面對一部部叮叮噹噹吐出錢幣的機器,黑暗與機器,在死之前竟然比白天世界更吸引。

每部機器都有名字,例如潘金蓮,穿件粉紅色低胸古裝,在熒幕前斜臥,又例如封神演義和格鬥天王,熒幕出現拳頭、眾神模樣,橫的一排如有相同即得分,每次得分每部機也會發出不同聲音,眾神刀劍聲叮叮、噹噹「片來片去」,一整個婆婆伯伯的角落都是彩色畫面閃閃閃,潘金蓮身邊紅色心心會飛呀飛。

很少婆婆穿得鮮艷,86歲的西關小姐會穿紅色外套和紫色耳環。

西關小姐的生活態度:「我不喜歡和人聊天」

我先是湊在一部格鬥天王旁盯西關小姐玩,看她一個一個代幣叮叮叮叮地投,我說「好像只是看你手氣好不好?」她立刻把手收起,叫我試一下,意思是試試我手氣。我聽話按了三次,沒一次得分。她忍不住得戚笑了笑,說她玩得不大,不如女兒,玩得大輸得快。我靠近仔細再看她的皮膚,脫口而出問「你化了妝嗎?」她又笑一笑點點頭,說她86歲了。

朝九晚六經過機舖,西關小姐都是坐在同一排老虎機前,有時靜靜的,咬着漢堡包和一杯熱奶茶。晚上有時吃大快活,有時回家煮,如此一天一天過。每次和她見面,她的打扮都不一樣,幾乎沒有一件衣服是重複的,白色小花的上衣配一條淺紫色窄腳褲,冷氣大便套一件紅色外衣,連耳環、指甲油也要配上紫色,通常再加一條新買的頸鏈或手鏈,每一次她都會笑一笑介紹,「你猜這條鏈多少錢?廿蚊,樓下買的。」好像少女買了一對新波鞋,隔天必須穿到機舖等朋友稱讚一般。

我們認識半年,她幾乎不提起私人事,只說第一次落機舖,是50幾歲的女兒帶她來,聊起衣着聊起過去她很熱情,展示一對貴婦手指說,看它們長得多尖。來香港以前,她是西關小姐,三姐妹各有一個馬姐背在肩膀照顧,住獨立屋,信天主教。可是聊到來香港以後要她自己湊仔女,她便會立刻冷淡,「我不喜歡和人聊天,不喜歡群體。」

這位伯伯說釣魚機很厲害,一下就40多萬分,但他一直告訴我不要說,輸很多錢。

其他坐在老虎機前的老人也一樣沉默,每張臉都只有機器彩色的倒影,而不靠近別的臉孔,好像誰的話多了,反而是一種冒犯。只有過去沒有現在,坐在機舖不必與任何人交流,每天穿得美美上街去,讓時間跟着手上的代幣一個一個慢慢消磨,也是西關小姐生存下去的一種方式。

又有一些釣魚機,一張枱坐6個人一起玩,看同一片藍色海底,各種生物包括裏面是比卡超的泡泡游來游去,各自掌握手掣發射,射中什麼生物都有積分,幾千幾百或幾萬分,射中泡沫中的比卡超可以爆分,有位伯伯一爆就是40多萬分,但是有些人坐到深夜12點,用1萬元買2,000分積分,就是連一頭比卡超也不爆。

一些老人在老虎機前從早上8點開門坐到深夜2點關門。一位上海婆婆說自己上了癮,熒幕上的積分比她的身家財產多,愈多才愈有安全感。

電子輪盤的七彩看着絢爛。

老員工沒有缺陷

用代幣玩的老虎機,如果有一個反蓋的紅色小筲箕,表示有人在玩。有時看穿恤衫西褲的白頭伯伯,如何用紅色小筲箕霸用三部老虎機同一時間管理,也是件樂事。有些老虎機比較容易得分,有些則否。伯伯的策略大約是這樣:經營兩部容易得分的,拿來贏代幣,贏了的代幣,拿來輸,挑戰難得分的。每投入老虎機一個代幣,等於押注一百分,連續投,押注額會自動滾大。伯伯的玩法是,一把掏出整疊代幣,叮叮叮叮叮叮連續投入「潘金蓮」機內,押注額瞬間直線上升,然後按「自動」,運氣全交給機器;伯伯雙腳不好,總是曲着膝蓋,一吋一吋移動,他如此來來回回於三部機之間,叮叮叮叮忙着連續投入,不露出任何表情。

突然,熒幕上彈出了很大的字「You Win 46000!!!」我幾乎要叫出來,每100分可以退回1個代幣,一按「退幣」掣,一個個代幣接着跌出而敲撞鐵發出咚咚咚連串爆發,大概整整有1分鐘的滿足。我拉着旁邊的陌生婆婆,想分享伯伯的偉績,才突然發現,她耳朵有兩塊白色的東西﹗那兩塊耳塞好像在提醒周遭的噪音,在這裏說話差不多要臉貼臉耳接耳。那1分鐘的滿足,伯伯可能撞聾沒聽見才沒反應。

叮叮噹噹的世界失去聽覺好像可惜,但是日日夜夜在機舖內工作的員工如果可以聽不見嘈吵,只聽見安靜可能更幸福。鑽石山、荃灣、旺角很多間機舖的員工都是穿着紅色或橙色小背心的白頭伯伯,有些是染了黑髮的嬸嬸。有次找一個員工聊天,在他耳邊說了很多話,他也一直「啊?」旁邊的阿陳才告訴我他沒聽見,他的同事個個是退休老頭,每天上班站着坐着9個小時,一個月賺8,000多元,能夠有一份世藝,無欲可求了。

七字頭的阿陳每天下午5點在機舖做到凌晨2點,吃飯時間只半小時,多數在店內吃。

阿陳以前是東莞一間製衣工廠的老闆,九七前因為玩股票輸了百幾萬身家,才放棄工廠回來香港找一份地下世界把自己藏起來,他一直拒絕拍照,覺得自己是「落難」才躲在機舖十多年。但是這十幾年,他將自己的失敗經驗作為教材在這個混雜的世界大概解放了不少人,例如看見玩賽車的年輕人失戀了,阿陳會問男的有沒有佔了女生便宜?如果有,那就是賺了,沒什麼好哭的。這些歪理是爸爸或朋友說不出的話,卻是那麼真實的生活經驗。在社會上留一個位置給老人,讓他們奇奇怪怪的生活經驗有得找個人交換,生命因此比退休更長。人在失去聽覺、「被退休」以後,一份工作或一份娛樂所能給予的是無可取代的生存價值的肯定。

玩跑馬機的男人類型很多,有些很酷的南亞裔,有穿西裝的酒樓經理,而大部分很年輕。

一個馬主的日常:養馬、輸錢

機舖還有一個角落,專屬於男人。馬對於男人,實在難以理解怎麼比女人更吸引。機舖起初有一些大型的馬可以騎,後來一匹馬縮成比一個手掌小,放進圓形的玻璃櫃,每個玩家掌握一套掣,可以選自己看好的馬押注。再後來,商家更聰明了,讓玩家可以當馬主,自己養馬自己選騎師,全用手指在熒幕上控制。以上這些都是「銀魔」教的,因為一頭白髮又是賭仔性格,所以他自居「銀魔」,退休沒事做,每天飲完茶坐在跑馬機的王座上,4點後回家煮飯給兩個兒子吃。半躺一張黑色的梳化椅脫掉右腳的一隻鞋,銀魔按一按熒幕說,「這是我養的馬」,5年來他養了5、6匹馬,每隻名字都是「Eyomomo」開頭。當然,過癮之處不是養馬,而是出馬時押注大小,一般贏一場比賽即有100積分,可儲放於一張養馬專用的馬主卡。

銀魔說他一出機舖就什麼都賭,賭馬、賭波,一星期過兩次大海,澳門有什麼新酒店開張,他和老婆準時報到,試試手氣。賭仔總是期待贏,事實上他知道入賭場只有輸,他問人一生最重要是什麼?「死之前用晒所有錢!」輸或贏,起碼是實實在在存在。

一個拿槍的西裝佬好像在減壓或發洩,也可能什麼都不是,就只是享受射中的一刻。

黑色與彩色以外的光明

現在的機舖很少用代幣了,大多數用積分卡,聽說裏面贏得的積分可以賣給人,市價大約是每5,500分賣1,000元,於是很多人說玩老虎機和釣魚機的老人都是用生命最後的時光在賭。可是,是怎麼樣的地面世界才讓一群老人要在死去以前寄在地底機舖賺幾千元?在錢和贏以外,我們得看見這群老人在機器面前,對於生存還是有欲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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