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天煞異降》:從星際間理解到外星哲學

撰文:黃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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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煞異降》(Arrival)講述了一個人類與外星人(Heptapods)接觸的故事。與喬治.威爾斯(H. G. Wells)的《世界大戰》(The War of the Worlds)不同,人類與外星文明的這次碰撞並未以戰火與硝煙開啟,也不似電影《異形》(Alien)中弱肉強食的模式。這一次,外星人不再是窮凶極惡,反倒是有些神姿高傲。電影《天煞異降》相當一部分時間都在呈現人類(女主角路易絲)與外星文明互相理解的過程。《天煞異降》涉及諸多值得探討的話題:時空、存在、意識、宇宙、自由意志、理解,等等。本文從「理解」這個角度出發,嘗試提供一條星際間理解為何困難的線索,並不具體展開。(1)(2)(3)從語言哲學角度切入,(4)(5)與認識論相關,(6)借助元哲學視角。

天煞異降 Arrival劇照(網站圖片)

 

1. 袋鼠和翻譯不確定性

 

影片中,路易絲是一位語言學專家,臨危受命,嘗試與外星文明進行溝通。路易絲為了爭取更多與外星人交流的時間,向上司杜撰了一個關於袋鼠的故事。大致是庫克船長的船隊在澳洲沿岸擱淺。船隊遇到一名土著,一名船員指著袋鼠問這是什麼。土著答:「Kanguru」。船員以為「Kanguru」就是這動物的名稱。事實上,土著是在說「我不明白」。袋鼠的例子應是改編自美國哲學家奎因(W. V. O. Quine)的「Gavagai」思想實驗。一個語言學家試圖翻譯「Gavagai」。唯一的可行方案是通過觀察語言使用共同體的行為來判斷。通過持續觀察,他發現每當有兔子竄出,當地人都會大喊「Gavagai」。於是,語言學家就此認定「Gavagai」的意思是兔子。但有可能,在當地語言中,「Gavagai」的意思是「兔子不可拆分的部分」。奎因提出這個思想實驗是為了指出,如果僅依靠行為反應作為證據,翻譯的結果可能是不確定的。人際間都存在這種翻譯不確定性,遑論人與外星人間的交流了。

 

2. 語境闕如:武器或禮物

 

路易絲的主要任務是瞭解外星人此行的目的。當她終於從外星人處得到答案(兩個圖形),她現場即時翻譯得到的結果是「提供武器」(offer weapon)。這個答案顯然會引起人類的不安。路易絲一再強調外星人未必區分了武器和工具。後期軟體分析出了一系列的可能性:「技術」、「設備」、「方法」(最後的答案是「禮物」)。於是,行動負責人便追問:「我們如何能夠知道他們真正的意圖?」這個問題問得很好。當一個教授評價你的論文時,只說你的字寫得不錯。此時,教授真正的意圖顯然不是傳達這句話的字面義(言下之意,這篇論文內容乏善可陳)。那麼,可以說除了字面義,還有說話者義(speaker meaning)。這是牛津哲學家格萊斯(Paul Grice)作出的一個區分。在理解說話者義時,語境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換言之,意義是語境敏感的。甚至,極端語境論者主張意義只能在語境中生成。這是一個仍在持續的爭論。回到電影,可以說路易絲和她的同事們所能獲得的語境資訊是微乎其微的,所以要理解說話者義是極其困難的,況且「說話者」還是外星人。

 

3. 語言牢籠與生活形式

 

《天煞異降》中的外星人Heptapods的語言系統與人類語言系統大相徑庭。它們的書寫文字和口頭語言之間毫無關聯。他們的語言是非線性的,不受時間限制的,等等,影片中暗示語言與思想是一體的(路易絲掌握了他們的語言之後,便獲得了他們的思維模式)。片中,路易絲苦心孤詣,試圖攻克這門語言之際,同事物理學教授伊恩問她,是否當她全身心沉浸於一門語言時,她大腦的認知結構也會被重塑?路易絲指出伊恩所言其實就是著名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這一假說也被稱作語言牢籠論。依照此說,我們的思想,甚至對世界的感知方式,完全受控於語言。比如,如果某種語言系統中沒有區分顏色A與顏色B,那麼該語言共同體成員便不擅長辨別這兩色。或者,如果一種語言中沒有乞題(question begging)這個概念,那麼他們在實踐中可能極易犯乞題謬誤。薩丕爾—沃爾夫這一系論說備受爭議(John McWhorter近作The Language Hoax系統批駁了這一假說)。

電影裡外星人的語言系統與人類完全不同。(網絡圖片)

 

暫不論這一假說成立與否。即便是語言決定論的反對者,或多或少也承認實踐與文化對語言的作用。在維特根斯坦那裡,他極為強調語言遊戲與生活形式的關聯。對語言的理解是無法脫離生活實踐的。如果接受這點,要掌握一門語言至少應當深入當地的生活實踐去學習。影片中,人類幾乎沒有這樣的機會。路易絲面對的只是屈指可數的幾個Heptapods。她自己也意識到她應該關注的是「你們」而不是「你」。顯然路易絲對Heptapods語言的掌握並沒有經歷在「你們」中實踐這個「應有」的階段。但考慮到這是星際間的理解,人際共同體間的理解模式未必適用。

 

4. 概念架構(語言系統)與經驗內容

 

美國哲學家大衛森(Donald Davidson)對概念架構(語言)與經驗內容二分的拒斥似乎可以支持不同共同體間理解的可能性。根據這個二元論教條,直接呈現於我們的經驗材料(所予)和我們對於經驗材料的概念把握是二分的,即經驗與語言是互為獨立的。這個教條可能會導向相對主義。假使我們的概念架構與經驗內容是二分的,那麼面對同樣的經驗內容,我們可能會產生不同的概念架構。大衛森將概念架構等同於語言。那麼,提問「是否可能存在各種概念架構」也即提問「是否存在各種不可互譯的語言」。大衛森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認為概念架構與經驗內容是凝合為一的,所以不可能有不可譯的語言(至少是部分可譯的)。即便大衛森是對的,也無法完全解答星際間理解的難題。因為,我們並不能就此推論星際間的語言必然是可譯的。畢竟,我們面對的經驗內容有雲泥之別。

 

5. 語言、遊戲與解釋

 

《天煞異降》中,中國語言學家通過「遊戲」來和Heptapods溝通。路易絲如此解釋,如果他們教Heptapods下國際象棋,那麼每一次對話都是一場遊戲較量,資訊和想法會在對弈過程中傳遞。無獨有偶,匹茲堡學派哲學家布蘭頓(Robert Brandom)也將語言實踐理解為一種遊戲模式:給出與要求理由的遊戲。布蘭頓大致將語言實踐視為一種計分遊戲。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會被計分,而遊戲中所有的人既是玩家,亦是計分員(裁判)。比如,甲承諾會寫一個《天煞異降》的影片。那麼甲就在遊戲中出示了一個砝碼,其他玩家會將這個砝碼放入甲的承諾箱中。一旦甲打破這個承諾,他會被剝奪在遊戲中使用其他砝碼的資格。無論是人類解釋外星人語言,還是外星人解釋人類語言,都可以通過一個遊戲模式作為仲介來理解。問題是,即便作為解釋者,我們能夠順暢地理解這個遊戲模式,但並不必然能將這個遊戲模式與語言實踐相互關聯起來。要解決這個問題,解釋者必須能夠融入被解釋者共同體的實踐,否則解釋者(人類或Heptapods)可能只是認為被解釋者在玩一個饒有趣味的遊戲。

另一位匹茲堡哲學家麥杜維(John McDowell)就對遊戲模式提出過批評。他設想火星人傳遞資訊的方式與人類截然不同,他們完全不具備人類的語音系統。再假設火星人有許多非競技類遊戲,玩這些遊戲純粹出於興味。那麼,火星人有可能將人類的言語行為視為這樣一種遊戲。即便他們能理解這個遊戲,卻未必能理解遊戲中一招一式在語言實踐層面的意義。這也揭示了一種橫亙於人類與外星人互相理解間的鴻溝。作為外來者要理解某個共同體的語言實踐,可能會通過一些仲介模式,但仲介模式未必能通達被解釋者語言實踐的意義層面。

 

6. 外星人的哲學

 

我們看到即便人際間的理解都有諸多障礙,更不用說是星際間的理解了。最後一點,根據哲學家巴克(Scott Bakker)的想法,外星人自身仍處在不斷探求自我的階段。鑒於此,作為外來者,我們要完全理解他們是極為困難的,反之亦然。巴克主張外星人也從事哲學活動(alien philosophy)。根據他的定義,做哲學即是對未知領域的探賾索隱。

 

美國哲學家塞拉斯(Wilfred Sellars)曾界定哲學是在最抽象意義層面上理解世界。這個界定捕捉到了哲學的博大氣象,但仍無法將哲學研究區分於科學、宗教探索。巴克指出,我們需要爬梳出哲學與盲瞽(ignorance)之間的關係,從而圈定哲學的領地。他給出的答案是,哲學一方面關注事物如何在最抽象的層面攙雜在一起。另一方面,我們又缺乏一錘定音的資訊來判斷這些事物。在這個意義上,哲學討論不受宗教權威的侵蝕。同時,哲學論題也是現有科學資源暫時無法解答的。所以,哲學家專注於那些人類暫時無法克服的盲瞽地帶。

 

立足這個對哲學的界定,我們作一個類推,如果外星人有盲瞽地帶(alien ignorance),那麼我們可以說外星人也極有可能有哲學活動。巴克認為,借助「進化」概念,我們能夠推論外星人確有盲瞽地帶。外星人也應當存在進化模式,他們接受到感官資訊,然後發展自身的行為系統,克服各種障礙。立足這個進化模式,如果伽馬射線對於外星人的生存無關緊要,那麼有可能他們更本無法感知到伽馬射線。對於他們,伽馬射線就是一種無法知曉的未知物(unknown unknowns)。於此,我們可以認為外星人的認知也是受限的。那麼外星人的自然理論必然也是未定的。如同古代人類哲學家們對自然的各種設想(比如亞里斯多德的《論天》),外星人也會有自己的自然哲學家,通過給出預測,來解答那些盲瞽地帶的謎題。

 

如果外星人也有自己的這種「巴克式哲學」,那麼他們對自身尚出於不斷理解的過程中。作為外來者,我們想要理解他們,也只能不斷地作出嘗試。興許,以後可以有外星形而上學,外星認識論,外星語義學來討論星際間理解的問題。

 

電影中的旁白:「他們到底是何方神聖?任何給出有意義答案的嘗試都是困難重重,因為我們既無法耳聞,也無法目染,他們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他們是科學家還是觀光客?」

 

或者,他們是哲學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