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武漢.觀察者|往復於香港和倫敦間 見證世界正崩壞
一場瘟疫,世界毫無預警地停擺,如同無數人的生命,我的亦然。
去年3月,倫敦封城前夕,我在當地的學生簽證到期,匆匆收拾行裝回港。兩個月後,又重回疫情嚴峻的歐洲。和許多欲擴闊眼界的文化工作者一樣,原本在香港傳媒工業營役多年的我,在倫敦碩士畢業以後,決定給自己一個gap year,在倫敦乃至歐洲遊歷一段時日,當個疑幻似真的遊牧人,體驗文化衝撞,吸收國際思潮,然後再思索下一步。當時的步履是自由而輕盈的,充滿希望。
撰文︰黃靜
結果,這九個月間,在新識的異鄉陷入了禁足的生活,經歷雙重的孤立。近乎所有公共文娛社交空間都封閉,難以隨意跟朋友碰面,來自他方的朋友同學都返回家鄉。此情此景,原先無根的生活為我帶來的自由,反過來令我完全失落了生命之錨,恍如幽靈。其他人看不見你,只有你看得見他們。
移居者遭雙重邊緣化
我和波蘭來的室友M經常在屋子門口碰頭。以吸煙為名,走出全天待着的房間,瞄瞄藍天和枯掉的柏楊樹。
M高大金髮,不年輕也不老,來這裏有十年,是合約清潔工。她多年來和一眾男人在地盤工作,當高空吊臂控制員。「我的同事都是racist(種族主義者),罵黑人和黃種人。若不是我跟他們一樣強壯,他們也會歧視我。」
波蘭人是倫敦最大的移民族群之一,來自中歐、東歐的人很多。在西歐人眼中,中歐、東歐人大多窮困、貪婪、教育水平低、粗疏沒品味。移民者中還有許多來自南歐如意大利、土耳其、希臘,以及前殖民地的印度、牙買加,南美也有一些,亞洲則以越南為主,還有中國內地、泰國等地。來自香港的移民曾經在數十年前湧入,然後少了,如今又愈來愈多。當然,他們的地位也沒比中歐人好多少。
M在波蘭是大學生。畢業後原先只打算在英國遊玩打工數月,體驗別國生活,結果留下來。游移在不同的臨時和體力勞動工作,沒有男朋友,相識者來去,跟當地的波蘭人也不熟。「他們多數沒留多久便回國,家鄉生活質素好多了,舒適多了。」M噴出煙圈,滄桑的側臉勞累不堪。她妹妹年前來倫敦投靠她,如今同住一房,同樣當清潔工。
她說起剛收到英國國民保健署(NHS)電話。她的客人感染新冠病毒,保健署勒令她在家自我隔離十天。作為手停口停的合約員工,她在病毒蔓延以來從沒有合乎領取政府休假資助金的資格。「但我有工作,比許多失業的人好多了。」她以自己能一手一腳闖天下為榮。
然而,隔離十天失去數百鎊收入,卻令她焦躁不已,甚至沒有為自己的身體狀況或會否受感染而絲毫擔憂。「保健署說有500鎊救濟金予隔離者,(我)為市議會填了一堆表格,對方卻說救濟金是給低收入綜緩家庭,我不夠資格。疫情爆發後,我的周薪減至300鎊。還不夠低嗎?這十年來,我從來沒有申請什麼政府援助,我已經走投無路,就發這麼一次都不可以嗎?」
我內心回應她:我想我明白你的,雖然我現時的簽證(LOTR)令我在英國擁有工作權,但發出工作所需的國民保險號碼的政府就業中心因疫情關掉大半年,沒有「號碼」的我連詢問資助金的資格都沒有。不過,因為不用交稅,政府完全沒有我的記錄。從無感受過被照顧,也沒因此感到委屈。
同時,我也收起溜到口邊的話—若你遭受感染的話,其實,我也無法抵禦你的病毒。這個國家的政策是,連感染者都只能在家自我隔離,以減輕醫療體系的重擔,同屋者需承受染病風險。在倫敦,大部份移民或本地人都是以flat share的形式共住,雖然居住環境多數比香港的劏房好一點,但屬於自己的空間不多,六人共用廁所、八人共用廚房的情況仍不少見。然而,我這一年學懂了,既然不能逃避,便裝作不再害怕。
我第一次看到M的五官扭成一團,她真的動氣了。如此強悍的女人,說起三年前在另一貧民區遭路人無端打破鼻樑的經歷時,她眉都不提一下。「一切還好。」她微笑。沒報警,沒追打,只自行回波蘭做矯形手術。
我憶起去年3月時,大白天被黑人男子狠狠吐口水、丟垃圾、罵我是病毒的情景,還有無數次在車廂裏經歷的側目和奔逃躲避。疫情高峰時,有亞洲人在街上被人打至重傷…
黃靜
文化工作者
上文節錄自第248期《香港01》周報(2021年1月11日)《往復於香港和倫敦間 世界正崩壞,我仍然對它異常好奇》,網上標題為編輯重擬。如欲閱讀全文請按此試閱周報電子刊,瀏覽更多深度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