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味道】朝露般幸福的滋味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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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廚房中熱騰騰,帶着生命力的蒸氣,和可以守在跟前的期待,便是最初對安樂的全部理解。
朱珏瑾
大家可還記得兒時吃喜愛的東西那種滿足感?(Getty Images)

童年有很長一段時期是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的。很遠的郊區,20多站公車開到底,要再步行半小時。老房子也沒怎麼裝修,水泥地面,石灰白牆,還是七十年代的款式。唯一算得上「裝飾」的,大概只有飯廳正中那張老太爺與太奶的畫像。

屋裏清一色舊式家具。圓腳屜櫃,鏡面大衣櫥,方桌配長條櫈,邊邊角角都被摸得溜滑,深褐中透出光來。臥房擺了張雕花大床,床身又高又闊,四方木框架直去到屋頂。每到夏天,奶奶就收拾着掛起整副素紗帳,頓時彷彿憑空升起一座蓬萊仙居。

午後,戶扉大敞,過堂風撩起門簾,發條老鐘半小時敲一次……

當——當——當——

我合上蚊帳,攤開四肢在浸涼的竹席上亂滾,覺得自己快活似神仙。

爺爺奶奶都是北方人,30多歲才遷到南方定居。即便孩子們都長成了當地人,他們仍說一口北方話。等到我後來讀書,學到賀知章的《回鄉偶書》,「鄉音無改鬢毛衰」,才突然想到他們。那是我第一次,隱隱約約像是體會到了詩中蘊含的傷感之情,大概也是文學之光於我的第一次降臨。

北方人愛吃麵食,不落鹹的白麵饅頭、包子、花卷兒、麵片……都是親手做,米飯倒是不怎麼見吃。奶奶手巧,為哄我吃多些,常把花卷兒做成複雜的盤扣式樣,間中嵌着紅棗。又把饅頭捏成彎月形,拿剪刀刀尖剪出一根根小刺,再在前端黏上兩粒綠豆,就成了小刺猬。

(Getty Images)

為了這些被我暗自賦予了性格和名字的小東西,我常常站在大蒸鍋旁等,我是相信我一走開它們肯定就會逃走不見了的。那廚房中熱騰騰,帶着生命力的蒸氣,和可以守在跟前的期待,便是最初對安樂的全部理解。

出了鍋,非要去搶過來拿手捧着,燙得兩手直倒騰也捨不得放。我一大口咬下去,熱乎乎的麵糰被壓成緊實一層,之後又像緩過氣來,慢慢脹開。濃郁的麵香混着蜜甜的棗一起入口,那種滿足感是霸佔性的,讓人一時間想不起任何別的事。奶奶在身後端過小板櫈,邊看我吃邊拿大齒梳給我梳頭。小時候頭髮穰,又留得長,平時最怕媽來梳,梳不通就硬拽,疼得眼淚花花起。只有奶奶梳,直淌淌地,一點感覺都無,梳得頭髮又順滑又服貼,一直流到腰際。

  長大後,我很討厭吃糖,連甜品也少碰。但記憶中最難忘的滋味,仍是那剛出鍋的白麵香混着紅棗的蜜甜。

那時總被大人逗,一閒了就來問你長大後想做什麽。我應該編過些答案,但心底是答不出的。我的世界,我的時間,全都在這裏了,從未想過還會有「未來」這件事。對於自己是否真的會長大,長得像那些大人一樣,我很懷疑。

那樣的日子像緩緩的大河流過,溫暖的河水撫摸着我。我安靜,滿足,享受這沒有人事的歲月,我那時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生死,還以為日子那樣走下去就是天長地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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